今天督衙門前衛兵由四個增加到了八個,街頭和街尾都增添了流動崗哨。像這等戒備森嚴,誰想來惹事?就是要打衙門街上過的行人,都寧願繞彎走遠路,也不從這街上過。

街上的氣氛夠緊張的了。

衙門庭院中擱著一口薄皮棺材,棺材中躺著周二南。

棺材前站著那位隨周二南率兵去湘陰的副將。幸虧了他,周二南才得以屍還衙門。

棺材兩側站著那兩位受箭傷被俘後,回來向總督大人送郝搖旗受撫書信明兵。

屍體已經驗過了,一箭穿胸,胸腔溢血而死。

箭鏃檢過了,上麵有大順軍的鑄字記號,是李自成在西安鑄造的箭。

副將已報告了湘陰東郊坪戰鬥的全部過程。因事關重大,他不敢像往日那樣吹噓明軍如何英勇善戰,隻是將對方的稍許誇大了一點,他說他看到至少有三千多大順軍的騎兵隊和一萬多步兵隊,向他們一千多明軍撲來。實際上當時郝搖旗出動的騎兵不到八百,步兵不足一千而已。

兩名明兵已將郝搖旗的受撫書信呈給了總督大人,同時也將郝搖旗捎的話,一字不漏地轉告給了他。

他們的事實際上已完了,但他們還被留在了衙門裏,而且站在未蓋棺蓋的周二南棺木旁。這兩天天氣特別熱,此刻時值正午,辣辣的陽光垂直射在棺木裏,使周二南的屍體發出股股難聞的臭氣。

誰也無法忍受,但誰也不敢離開。副將痛苦地眯起眼,縮著鼻子,他沒想到總督大人會用這法子來懲罰部下。兩名明兵更是忿忿不平,但又敢怒而不敢言,隻是在暗地裏狠狠地咒罵著總督大人。

其實,他們錯怪了好人。總督大人根本就沒有懲罰他們的意思,他已把他三人的名字叫監軍上了功勞簿,準備嘉獎,他之所以沒讓他們走,僅僅隻是一個原因,他忘記下這道命令了。

衙門內廳裏,太師椅中坐著南明湖廣總督何騰蛟,太師椅兩側的坐椅上,坐著攝湖南巡撫事傅上瑞,監軍章曠和幕僚彭夢輝。

四張嚴肅、冷峻而略帶驚慌神色的臉。

沒有誰說話,廳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令人透不過氣來。

良久,何騰蛟指著書案上郝搖旗送來的受撫信,開口道:“諸位對此信有何看法?”

何騰蛟是位忠心於南明的臣子,對現在的隆武帝聿鍵抱有極大的希望,他希望這位英武有為的皇上,能率領他們驅逐清兵,恢複明室江山。他原與左良玉同鎮武漢,後來左良玉造反,舉兵順長江東下九江、蕪湖,欲赴南京“清君側”,途中他跳水脫逃,假道江西自瀏陽竄駐長沙,後左良玉死,其子夢庚降清,他即被任命為湖廣總督,坐鎮長沙。

因長沙兵力單弱,南明探子根本很難靠近洞庭湖一帶,所以對大順軍十多萬人馬進入巴陵、湘陰、平江、瀏陽等地的情況,居然一無所知。當他聽說有部隊在附近活動時,還以為是土寇滋擾,並不在意。後來聽說來的越來越多,這才派周二南率兵打探消息,沒想到周二南被賊兵射死,副將帶回來的消息竟是大批闖逆賊兵已雲集長沙附近!

他有一種將作賊兵階下囚的感覺。如果賊兵真的攻打長沙府,他這點軍隊又如何能夠抵抗?他悲觀到了極點。他覺得他現在除了作“楚囚泣”之外,其他什麼也不能做。

還有最後一線希望,那就是郝搖旗送來的這封受撫信。他已經接過幾封這樣的信了,但當時他都認為這是土寇使的詐計。現在情況不同了,如果真能與大順軍聯合,這也許是他和南明的一條生路。

因此,他就此信征求下屬的意見。

傅上瑞首先開口:“總督大人,此信中受撫之言,萬萬不可相信。”

何騰蛟凝眉道:“為什麼?”

傅上瑞道:“闖逆賊兵素來狡詐多端,這受撫分明是詭計,目的乃在奪我長沙府城,切不可上當。”

何騰蛟沉吟道:“如果郝搖旗確有誠意,這倒不失一條抗清之道。”

傅上瑞急忙道:“大人千萬不可輕信賊言。現在賊兵力量到底有多大,尚不明確,我們不可誤中詭計,將長沙府拱手讓給賊兵。”

彭夢輝道:“難道東郊坪的事是假?”

傅上瑞冷哼一聲道:“這些將領,打勝仗盡貪天之功,打敗仗盡推卸己身責任,他們的話也能相信?”

章曠忍不住道:“這話未免也太過份了。我軍將士浴血奮戰,英勇抗清,戰死沙場者有多少?揚州一戰,城毀人亡,全軍幾乎無一降者,並非像傅大人所言那樣,皆是無能無用無恥之輩。”

傅上瑞板起麵孔道:“闖逆已死九宮山,其賊兵群龍無首,又被清軍追擊,猶是一盤散沙。我就不信,他們還有能力來攻打長沙。”

章曠亦肅容道:“周二南被射死,千餘兵卒一戰即潰,這又作何解釋?”

傅上瑞扁扁嘴道:“這不過是賊兵一個僥幸的勝利,他們現在根本就沒有力量來與我們對抗。”

章曠道:“機不可失。若我們失去這個機會,賊兵真來攻打長沙府,事情就麻煩了。”

彭夢輝麵露焦慮之色道:“聽說清廷正在招撫賊兵,已有賊將田見秀、袁宗第、吳汝義等人去省城歸順了。如果郝搖旗也降清,我們怎能既對付清軍,又對付賊兵?”

“嗯……”傅上瑞支吾了一下,一時竟答不上話來。這個問題,他可從來沒有考慮過。

這時,廳外侍從稟告:“總督大人,部將萬大鵬進見。”

何騰蛟正在想如何設法勸說傅上瑞,聽說萬大鵬到了,連忙揮手道:“叫他進來。”

萬大鵬是他派去常德,與湖北巡撫堵胤錫聯絡的人。賊兵的情況究竟怎麼樣?堵胤錫對局勢的看法如何?這對他處理郝搖旗受撫的事有很重要的作用,因此他急下令召見萬大鵬。

萬大鵬走進內廳:“末將萬大鵬,見過總督大人。”

“不必多禮。”何騰蛟擺著手,叫人給萬大鵬賜座。

萬大鵬是個機敏的人,從進衙門看到周二南的棺木時,便意識到總督大人在召開決策會議,他帶來的消息很重要,因而斷然地當即進見。他在落座之前,先將堵胤錫讓他帶來的緊急公文,呈給何騰蛟。

何騰蛟打開公文看過,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頭額滲出一層細汗。

傅上瑞和章曠臉色凝重。不用總督大人開口,他倆已知湖南局勢必定是異常嚴峻。

彭夢輝用詢問的眼光,窺察著萬大鵬臉上的表情。

何騰蛟沉緩道:“巡撫公文,闖逆賊兵李錦(即李過)、高一功等十八部兵馬,號稱三十萬,自川陝由當陽戰敗而來,現正由荊門、當陽地區渡江入鬆滋,進逼常澧,賊軍已下書約我軍會獵湖南……”

傅上瑞打了個哆嗦,端起茶盅想穩定一下情緒,不想手指不聽使喚,竟將茶水潑了一身。

萬大鵬從椅子中站起來道:“已查實,平、瀏、湘陰一帶集結的賊軍有郝搖旗、王進才、劉體純、袁宗策、張光翠、牛萬財、塌天豹等部,共有二十多萬人馬。目前他們正在頻頻調動,向長沙府城靠近,很可能有攻打長沙之意。”

“哐當!”傅上瑞手中的茶盅掉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何騰蛟唬著臉,很不高興地瞪了傅上瑞一眼,傅上瑞急忙起身,彎下腰去撿茶盅碎片。按理說廳外有侍從,這撿茶盅碎片的事,無須他傅大人動手,但何騰蛟卻沒阻止他。

何騰蛟目光投注到萬大鵬臉上:“巡撫大人有何打算?”

萬大鵬瞟了正在撿茶盅碎片的傅上瑞一眼,道:“末將離開巡撫衙門時,巡撫大人正在召集麾下議事,末將隻聽他說了一句話:‘覆亡無日矣’。”

傅上瑞突然站起身,大聲地道:“總督大人,賊兵已兵臨城下,唯一的辦法,隻有棄城出逃。”

何騰蛟雙目微睜,聲色俱厲:“你是要本官臨陣逃脫麼?”

傅上瑞身子一抖,手上捏著的一塊碎瓷片劃破了手指,立即有血湧了出來。

他瞧著手指的血浸過指縫往下滴落,沉吟片刻後才道:“不棄城出逃,還有什麼辦法,難道就呆在城裏任賊兵殺戮?你們忘了,忻、祁兩城和陝西韓城的慘案麼?”

自經畿輔兵敗之後,李自成心緒不好,人也變得日趨殘暴,敗歸山西時,屠戮了所經過的榆、次、太、穀、定、襄等城,其中忻、祁兩城的情形尤其淒慘。駐紮陝西韓城二十五天中,鞭撻刑戮,無所不用其極,民眾稍有反抗,便遭屠殺。李自成這段時期的所作所為,無論是在南明臣民中,還是在擁護義軍的百姓中,都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章曠道:“這話雖然不錯,但李自成已經死了,這些賊兵隻是大順軍的餘部,而且他們進入湖南後雖不能說是秋毫無犯,但也未曾聽說過有屠城、屠鎮的行為。”

傅上瑞放下手中帶血的瓷片,猶豫著道:“可是……若不棄城出逃,我軍勢單力薄,怎能與賊兵相抗?”

彭夢輝已揣摸到了何騰蛟的心思,於是道:“如果賊兵真肯受撫……”

傅上瑞急著打斷他的話道:“不行!受撫是賊兵的詭計。”

彭夢輝淡淡地道:“眼下的局勢,論賊兵的力量要取長沙,可以說是易如反掌,賊兵又何必要使‘受撫’詭計呢?”

“這……”傅上瑞支吾著答不上來,但仍固執地堅持己見,“隻有棄城出逃,才……是上上之策。”

何騰蛟指著郝搖旗的通報聯合書道:“這書中‘共勉中興、光複舊宇’,這句話很有些道理。”

何騰蛟已打算與大順軍聯合了,雖然他不是自願,而是迫於義軍的強大壓力,但他已決定這麼做。

傅上瑞變了臉色:“闖賊罪不容赦,與闖逆賊兵聯合萬萬不可。”

何騰蛟沉緩地道:“清兵已占我半壁江山,漢室岌岌可危。闖逆賊兵雖與大明有不共戴天之仇,但畢竟同為大漢之民,若令其轉投清廷,是為虎添翼。聯合抗清,不管聯合什麼人,總比棄城出逃,做亡國奴要好。”

傅上瑞麵露怒容:“總督大人,隻怕你想這麼做,皇上決不允許。”

何騰蛟正色道:“皇上乃英明之主,勵精圖治,一心以恢複明室為己任,我想皇上一定會欽準受撫闖逆賊兵。”

傅上瑞道:“既然這樣,微臣修本請奏皇上,待皇上恩準後,再行議撫之事。”

何騰蛟見傅上瑞如此固執,不覺也已動氣:“事情緊迫,皇上遠在福州,請奏恩準,哪裏還來得及?這件事就這麼定了,立即修書郝搖旗,就說同意受撫。”

傅上瑞花白胡須翹了翹,氣呼呼地道:“微臣告辭,即去福州奏明聖上!”

未待何騰蛟表態,傅上瑞衣袖一拂,已憤然出廳。

章曠瞧著他背影冷冷地道:“裝模作樣。”

彭夢輝添了一句:“這就是棄城出逃。”

他倆說的話雖帶有明顯的譏諷意思,但也沒有完全說錯。傅上瑞雖反對與闖逆賊兵聯合,但他這氣憤的樣子卻有一半是裝出來的,這樣他就好借口去福州請奏皇上,而逃離長沙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