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騰蛟也看出了傅上瑞借機逃脫的用意,他不想留他幹擾正事,於是未加阻攔,就讓他走了。

萬大鵬沒說話。這種官場糾紛,他沒有介入的必要。

何騰蛟目光緩緩地掃過章曠、彭夢輝和萬大鵬,沉聲道:“此事非同小可。若皇上怪罪下來,還望各位鼎力承擔。”

章曠與彭夢輝相互看了一眼後,毅然道:“皇上若真降罪,總督大人就說是我二人的主意。”

萬大鵬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交給何騰蛟:“總督大人,這是堵大人給您的信。”

何騰蛟接過信道:“為什麼不早交給我?”

萬大鵬道:“堵大人吩咐在下,一定要在沒外人的時候,才能把信交給你。”話音頓了頓,又道,“我看現在是沒有外人了。”

“嗯。”何騰蛟點點頭,拆開了用蠟密封的信口。

章曠和彭夢輝眼裏閃過一道灼熾的光亮。

何騰蛟抖開信紙,頓時目光一亮,臉上露出興奮激動的表情。

堵胤錫的信很簡短,隻有一行字:“今國家新造,流寇侵逼,勢不能剿,當議撫。”

堵胤錫也主張議撫,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何騰蛟折起信,對章曠道:“議撫之事當如何進行?”

章曠明白何騰蛟問話的用意,於是爽快地道:“明日我與萬大鵬去湘陰郝搖旗營中議撫。”

“好。”何騰蛟點點頭道,“那就辛苦二位了。”

何騰蛟隨即又與章曠、萬大鵬和彭夢輝,詳細討論了議撫的條件與內容,及可能出現的意外。他強調一點,大順軍必須接受南明官爵,並受南明節製,這是議撫的原則。

擬好議撫文書,反複討論過細節,何騰蛟才讓章曠和萬大鵬回去準備起程,然後又讓彭夢輝去擬定宣慰書,以待議撫成功後,郝搖旗來長沙歸順。

何騰蛟坐在太師椅上,長長地籲了口氣。

此時,侍從入廳請示:“總督大人,周二南棺木如何處置?還有那員副將和兩名兵卒如何發落?”

“什麼?他……們還沒有走麼?”何騰蛟扭頭看看廳外,外麵已是暮色沉沉。

二十三兵臨荊州

下了一場暴雨。這雨來得突然,去得迅速,山崗樹林中的葉子,已被這場暴雨衝洗得青翠如碧。

雨過天晴,薄雲後的太陽霞光萬道,照紅了山林,染紅了江水,將半邊天空塗抹得殷赤絳紫,把田野照映得明麗如畫。若不是戰爭烏雲的籠罩,這該是多麼寧靜美麗的地方。

章曠和萬大鵬在湘陰東郊坪的小山崗上勒住了馬。

這就是數日前周二南被射死的地方,現在他倆又來到了這裏。

他倆身負重任而來,但隻有兩人兩騎,沒帶一兵一卒,所有的隨行人員都被留在了五十裏外的螺塘鄉。

他倆這麼做,是為了防止誤會,也是為了表明自己的誠意。周二南率千餘兵卒偵探消息,被郝搖旗射死,這便是個教訓。

身入虎穴,自然會有危險,但這危險並不是在於人多或人少,而在於對方對自己信任的程度。章曠和萬大鵬都明白這一點。

章曠望著天空道:“雨過天晴,彩霞滿空,這可是個好兆頭。”

萬大鵬亦道:“千山紅遍,萬木青翠,今日大事準成。”

說話間,隻見旌旗晃動,一隊百餘人的騎兵,向山崗奔馳而來。

萬大鵬道:“監軍大人,在下囑咐您的話可都記住了?”

章曠點點頭:“你放心,郝搖旗這個人,我雖沒與他見過麵,但他的脾氣性格,我是吃準了。”

萬大鵬望著漸近的馬隊:“那就好。”

馬隊馳到山崗腳停下。陳汝清率兩騎奔上山崗:“二位就是湖廣總督何騰蛟派來的使者?”

章曠拱起雙手道:“在下監軍章曠。”

萬大鵬亦自報門戶:“在下部將萬大鵬。”

陳汝清未報姓名,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後道:“跟我來吧!”

說著,猛提韁繩,“噅——”馬嘶人立,坐騎頓時掉了個方向。好騎術!

陳汝清雙腿夾住馬肚,身子附在馬背上,如同箭矢一般射下山崗。兩騎兵催馬,緊隨其後。

章曠和萬大鵬立即抖動韁絲,猛磕馬刺,銜尾急追。

“得得得!”馬蹄敲擊著路麵的碎石,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

陳汝清引著章曠和萬大鵬繞過鎮街,馳過軍營地,直奔鎮後山的草坪。

遠遠地便可見草坪地上立著木柵,高逾三丈的木柵門飄著彩帶和小三角彩旗。木柵裏草坪上整齊地排列著軍陣,上萬人馬按騎兵、步兵、投槍兵、弓箭手隊形擺布。

章曠和萬大鵬心中明白,這是郝搖旗在向他倆炫耀實力。

馳到木柵門前二十多丈遠的地方,章曠看清了木柵門楣上草書的三個大字:“演武場”。

門外左右兩側,木偶似地站立著數十名執著長槍的兵丁,清一色的精壯漢子,十分威武。

進入演武場,即聽到訓練官的吆喝聲和士兵們的呐喊聲,此起彼落,如同濤聲起伏。

章曠眼尖,順著坪場望去,但見場中搭有一個營帳,帳中擱著一張長桌,桌上放著酒壇酒碗,桌邊坐著五人,當中的那人,據萬大鵬的描敘,就是郝搖旗。

陳汝清領著章曠和萬大鵬在場內轉了個半圈,倏地勒住了馬跳了下來,然後向身後騎兵揮了揮手。

騎兵們撥轉馬頭,向場中央奔去。

章曠不知陳汝清在搞什麼名堂,卻也不便發問,隻得向萬大鵬丟了個眼色,兩人下了坐騎。

此時,場內號角響起,接著擂起了戰鼓。騎兵分成數隊在場中奔跑起來。“殺!”士兵們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衝到一塊捉對兒地展開了廝殺。

刹時,演武場上刀槍蔽天,塵土掩日,殺喊聲驚天動地,十分壯觀。

章曠和萬大鵬見得多了,這場麵並未能讓他倆震驚。而且這種訓練的陣勢,明顯帶有許多表演的成份,許多士兵亂跑亂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位置該在哪裏。盡管如此,他倆對郝搖旗能擺出這種架勢,仍是十分地佩服。

在士兵演練之時,陳汝清將章曠和萬大鵬引至營帳內。

陳汝清先上前,附在郝搖旗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然後叫章曠和萬大鵬入座。

長桌旁還有兩張空板凳,不用說那是留給他倆的。章曠和萬大鵬沒說多話,衣襟一撩,就大咧咧地坐了下來。

郝搖旗沒與他倆打招呼,也沒說話,抓起桌上的酒壇,倒了四大碗酒。

四碗酒分別放到郝搖旗、王平君、章曠和萬大鵬麵前。

郝搖旗在場上的廝殺聲中,端起酒碗咕嚕嚕一飲而盡。

王平君隨後端起酒碗,也喝了個碗底朝天。顯然,他是主帥郝搖旗的陪客。

章曠和萬大鵬是有備而來,喝酒原來就在他倆的預料之中。他倆毫不猶豫地端起酒碗,將碗中酒一口氣吞入肚中。

郝搖旗擺擺手,陳汝清立即上前,將喝空了的酒碗重新斟滿。

郝搖旗端起酒碗又喝。章曠心中明白,郝搖旗是和自己較上酒量了。

四人不說一句話,隻是一碗一碗地輪流喝酒。不到一會兒,一壇酒已經喝光。

郝搖旗喝得興起,又從長桌下麵捧出一壇酒來。

四人輪流再喝。廝殺聲中,第二壇酒又已告空。

王平君已醉眼迷離。萬大鵬腦袋左右搖晃。

郝搖旗又捧出第三壇酒。陳汝清嘴唇動了一下,想說什麼,但未出聲。

坐在一旁的張光世瞪圓眼,張大了嘴,半天沒合攏來。

四人繼續再喝。兩碗下肚,王平君趴在了長桌上,萬大鵬連人帶凳倒在了地上。

郝搖旗和章曠還在喝。

章曠實在不能再喝了。雖然他平日素稱海量,但從來也沒有喝過這麼多的酒。然而,他不能不喝,他惟恐喝酒栽在郝搖旗手中,會壞了議撫的大事。他竭力支撐著,拚死拚命地喝。

郝搖旗喝到最後一口酒,抿緊了嘴唇,費盡了力氣才將它咽下去。

章曠最後一口酒,不是喝而是灌下去的,他硬是用手指捏著鼻孔,才將酒吞下。

第三壇酒空了。

郝搖旗舉起左手,演武場上的演練結束了,騎兵、步兵、投槍手、弓箭手各自歸隊,整齊地站在坪中。

好一場廝殺。

好一場痛飲。

現在一切都靜了下來。隻有風吹動木柵上的旗幟,在嘩嘩發響。

郝搖旗瞪著血紅的眼珠發問:“你是誰?”

章曠紅眼圓睜,竭力控製著搖晃的身子:“湖廣總督何騰蛟手下監軍章曠。”

郝搖旗點點頭,複又問:“你來幹什麼?”

章曠揮袖抹去一口湧上嘴邊的酒:“總督大人認為湘陰偏小,不足容大軍,特讓在下請大軍即移長沙。”

“哦!”郝搖旗眸子一亮,用手抹抹嘴唇,“何騰蛟同意招撫了?”

章曠反詰道:“你是否願意受撫?”

“好的!”郝搖旗罵道,“老子不願受撫,會給何騰蛟送信?”

“娘的!”章曠回罵道,“你既願受撫,就要稱何騰蛟為總督大人,或是何大人。”

郝搖旗眨眨眼:“你不也叫何騰蛟了?你能叫,我為什麼不能叫?”

章曠沒再與他鬥嘴,從懷中取出何騰蛟手書,遞給郝搖旗。郝搖旗接過手書,順手往張光世手中一塞:“念。”

張光世打開手書念道:“公等歸期,誓永保富貴,各將上疏代請封賞……”

待張光世念畢,郝搖旗道:“什麼時候到長沙受撫?”

章曠正聲道:“受撫有個條件,各部兵將必須打南明旗號,授南明官爵,受南明節製。”

這是個原則,他集中精神等待著郝搖旗的答複,隻要這個問題解決了,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他預料在這個問題上,郝搖旗定會討價還價。

不料,郝搖旗卻爽快地道:“沒問題,我答應。不過,我也有個條件,我兵屯聚,將無變更,聽宣不聽調。”

這些事李自成已早有吩咐,所以他不用考慮,回答得特別快。

章曠略一思忖,也爽快地道:“就這麼議定了,明日你就可與我同去長沙歸順。”

在眼下這種強大勢力的壓迫下,隻要大順軍肯與南明聯合抗清,其它問題上,南明不得不作出讓步。

郝搖旗嗬嗬笑道:“隻要何大人招待得我好,我可保證把已降清的袁宗第、馬進忠、田見秀、吳汝義,還有劉體純、藺養成、王進成、牛有勇等部十多萬人馬,在半月之內召來,盡歸順總督大人。”

“好極了!”章曠激動得呼地站起,卻忍不住一口酒從嘴中噴了出來。他一急,猛扭側臉,酒噴了張光世一臉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