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萬財也知道錯了,低下頭道:“我也不想弄成這樣的,我隻是想早點把荊州弄到手,誰知他媽的鄭四維真不是個東西,居然軟硬都不吃。現在該怎麼辦?”

王允成道:“那就看馬哥怎麼辦了。”

三人的眼光都盯著了正在皺眉思忖的馬進忠。

馬進忠拍拍手,跨前幾步,走到隊列前,朝城牆上的士兵喊道:“我是馬進忠總兵,叫鄭副總兵出來答話。”

城牆金龍旗下站著的兩名副將,有一人答道:“鄭副總兵不在城中。”

馬進忠道:“陳元吉,你不用騙我,我知道他在城中。”

陳元吉一怔。這個馬進忠怎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馬進忠又道:“好,你不願說實話。黃偉勝,你告訴我吧。”

黃偉勝愣了一下,隨即答道:“不錯,鄭副總兵是在城中,但他已吩咐過我們,說他不願見你。”

馬進忠道:“這不是他願不願意見我的事,而是他必須見我。”

“請馬總兵見諒。”黃偉勝比陳元吉要會說話得多,“軍令不敢違,屬下也無辦法。”

馬進忠口氣變得生硬起來:“你知道軍令就好。你敢違抗我荊州總兵的軍令?”

陳元吉搶著道:“你那個荊州總兵是左良玉封的,可他現在已經死了,而這個……”

馬進忠未等他把話說完,便從懷中取出佟養和任命他為荊州總兵的手令,接過兵丁手中的弓箭,將手令縛在箭頭上,“嗤”地射向城樓:“你們看看這是什麼?”

“咚!”帶著手令的箭,射在城樓的木樁上。

有士兵上前拔下箭,交給黃偉勝。黃偉勝解下手令,陳元吉一看,果然是佟軍門任命馬進忠為荊州總兵的手令,上麵還有督憲軍門的大印。

兩人商議了一會,陳元吉執著手令匆匆下了城樓。黃偉勝對馬進忠道:“請馬總兵稍候片刻。”

馬進忠冷傲地哼了一聲,歪起頭望著西邊的落日。

夕陽已隱沒於西山背後,天邊隻剩下淡淡的晚霞。

他心中明白,無論是使詐還是使強,要是今日拿不下荊州,他馬進忠恐怕就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鄭四維帶著幾名親兵,登上城樓。

見到鄭四維,城外兩千多兵丁一陣騷亂,牛萬財咬著牙嘰哩咕嚕地罵個不停。

鄭四維原也是義軍中的一個將領,因多次頂撞上司,想拉部隊獨立為王,險些被劉宗敏斬殺。因念他英勇善戰,勇猛過人,一直被留在義軍中,後來他投降清軍,真心實意地當上了清廷的忠實走狗。

鄭四維早已識破了馬進忠詐降的詭計,他多次派人和修書警告佟養和,可招撫心切的佟養和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話。最近這段日子,他發現義軍大量集結荊江兩岸,馬進忠陽奉陰違地載運義軍各家兵馬,並悄悄地把荊州圍困起來。他感到了危險,多次請求佟養和派兵增援,佟卻仍是不理。

他明白今日馬進忠前來,定是賺荊州城來了。

鄭四維站在城樓上,對馬進忠道:“馬總兵前來有何公幹?”

馬進忠正色道:“奉佟軍門之命,前來接管荊州。”

他幹脆直言不諱,看鄭四維如何回答。

鄭四維不露聲色:“誰來接管荊州?”

馬進忠昂起頭:“我。”

“你?”鄭四維道,“你憑什麼接管荊州?”

馬進忠道:“憑我是荊州總兵。”

鄭四維冷笑道:“你什麼時候又當上荊州總兵了?”

馬進忠臉色倏變,他沒想到鄭四維會耍賴皮,居然扣下了佟養和的任命手令。

終日裏打雁,今日卻被雁啄了眼!

王允成、王進才和牛萬財都按捺不住了,不覺一齊大聲叫道:“姓鄭的,你這不要臉的東西!剛才收了馬總兵的任命手令,還要不認賬?”

義軍發出一陣震天動地的怒吼。

鄭四維站在城樓上,麵帶冷笑,一動也不動。他清楚自己的處境,隻要不開城門,馬進忠就奈何不了他。憑城外的這兩千人馬,再加上五千,也別想攻破這座有紅衣大炮鎮守的荊州城。一馬進忠揮手讓義軍安靜下來,然後對鄭四維道:“佟軍門有文書交給你,打開城門讓我一人進城如何?”

他心中有數,隻要鄭四維肯打開城門,他就有破城之法。

鄭四維不中計:“你將文書射上城樓來。”

馬進忠道:“佟軍門吩咐此文書必須親自交到你手中。”

鄭四維道:“你別費心思了,這城門我是不會開的。”

馬進忠厲聲道:“你眼裏還有沒有佟軍門?”

鄭四維冷聲道:“你與賊軍眾侯伯,聯絡南明,結盟同心,共圖反叛,還想賺我荊州,癡心妄想!”

馬進忠怒聲道:“你敢血口噴人?”

鄭四維道:“你的詐降詭計隻瞞得過佟軍門,瞞不過我。你要告我,就去省督憲衙門找佟軍門吧。”

馬進忠咬著牙道:“鄭四維,你可知違抗軍令,該處何罪?”

鄭四維抬頭望望天空:“馬總兵,天色已晚,有話明天再說吧。”

說罷,鄭四維轉身下城樓。臨走時他故意大聲道:“小心把守城門,城上加雙哨晝夜巡邏,有人攻城,隻管用炮轟!”

馬進忠氣得臉色灰白,他這個假叛賊,在這個真叛賊麵前,卻是碰了個硬釘子!

王進才轉聲問道:“我們怎麼辦?”

馬進忠沒吭聲,顯然在思考對策。

牛萬財嚷道:“他媽的!還怎麼辦?都已攤牌了,攻城!”

王允成道:“你能攻得下嗎?”

牛萬財看看暮色中聳立在城頭的兩尊紅衣大炮,啞了口。

馬進忠想了片刻道:“將城圍起來,封鎖所有路口,不許荊州城內任何人出入。”

王允成道:“你的意思是要困死他們?”

牛萬財跳起來嚷道:“好!就困死他們。”

王進才和牛萬財立即帶著人馬,封鎖各交通路口去了。

馬進忠對王允成道:“速調沙市人馬和江麵所有船隻到荊州來。”

王允成猶豫了一下:“你……真想攻城?”

馬進忠望著漸漸沒入黑暗中的荊州城,沒答他的話。

半夜,荊州城外響起一片喊殺聲。王允成、王進才和牛萬財帶著人馬,折騰了好一陣子,才抓到從荊州城裏縋城出來的兩名兵丁。從他們的口中得知,鄭四維連夜召開了緊急會議,下令各將嚴守池城。自己使了個調虎離山之計,往省城乞討救兵去了。

馬進忠聽到此消息,當即下令所有四鎮人馬,全部撤人洞庭湖。

此時,王允成才知馬進忠調齊人馬和船隻的真正用意。他不覺心中暗自叫了一聲:“好一個混十萬!”

二十四鄭四維和邢飛燕

佟養和端起茶盅,複又放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兩個月來,局勢是按照他所預料地順利發展。大順軍平、瀏各股已與何騰蛟有了摩擦,郝搖旗在湘陰射殺了長沙府通判周二南,李過、高一功部已渡江進逼常澧,下書約堵胤錫會獵湖南。他的用漢人打漢人的計劃,正在實現。到那時,清軍不用費力,漢室江山便可唾手可得。

然而,現在情況卻出現了突然的變化。有消息說,馬進忠“忽爾心變”,與大順軍各部聯絡堵胤錫和何騰蛟,結盟同心,企圖反叛。他不相信這些話,不相信馬進忠會二度反叛,甚至不相信眼前已經發生的一些事實。至於大順軍各部終止與他招議之事,他全怪罪於清廷強硬派的“剃頭”政策。

“剃頭!”佟養和一巴掌拍在書案上,案上茶盅蹦起老高,茶水濺了一案麵,“為什麼非要下剃頭令?”

他臉漲得通紅,一副氣憤已極的樣子。這也難怪,本來大順軍各部已“各營樂從”歸順清廷。隻因最近朝廷剃頭詔下,他無奈隻得派人諭其遵奉,不料這一來大順軍各部皆為剃頭之事而徘徊觀望,有的竟已轉向與南明堵胤錫和何騰蛟聯合,眼看數月來苦心的努力將功虧一簣,他怎不氣惱?

楊峙青見佟養和生氣,順著他道:“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皇上也不知是聽了哪些人的意見,其實推行剃發改製,企圖滿化漢民的強橫政策,隻能引漢民反清情緒的高漲。”

佟養和氣呼呼地道:“強製變華夏衣冠為左衽窄袖,剃發而辮,使這些漢族將官喪失了他們認為的威儀,漢民失去了自己的習俗,一時間怎能接受得了?隻要他們歸順了大清,日後便是大清的臣民,還怕他們不會改變衣冠和發形?欲速則不達,這道理都不懂!”

楊峙青小心翼翼地道:“依我看隻怕是有人在暗中搗鬼。”

“哦!”佟養和在靠椅上直起身子,眉毛擰成了一個結。

楊峙青湊近他道:“有人惟恐大人招撫成功立了大功,所以勸皇上強推剃頭政策,想使大人招撫……”

“豫親王多鐸!”佟養和霍地站起,眼中閃著怒火,“沒想到範文程也沒能鬥得過他。”

楊峙青道:“依小人之見,不是範文程鬥不過多鐸,而是攝政王多爾袞……”

佟養和揮手打斷他的話,臉色變得陰沉可怖。

他明白,如果沒有得到多爾袞的同意,皇上不會下剃頭詔令。招撫大順軍餘部的政策,是範文程提出,多爾袞批準的,他是多爾袞親自派來執行招撫的欽差大臣,可是多爾袞為什麼又要強下不利於招撫的剃頭詔令?這位攝政王究竟在玩什麼花樣?

無論如何不能認輸,現在還沒到認輸的時候!

佟養和眼光陡亮。一定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大順軍各餘部歸順清廷,至於剃頭易服之事緩一步都行,不能讓招撫失敗。

隻要招撫成功了,對他的所作所為,誰也就無法指責。決不能失敗,他明白失敗對他來說將意味著什麼。

他決心已定,為大清、為自己,隻有幹到底了。

侍從走進房內:“稟大人,荊州副總兵鄭四維求見。”

佟養和陰沉著臉,沒說話。

鄭四維是個堅決反對招撫大順軍餘部的人,曾多次派人和修書給佟養和告馬進忠詐降,並請兵增援荊州以防叛亂。佟養和不相信他的話,因此對他置之不理。在這時刻,鄭四維竟來求見,他不覺惱怒萬分。

侍從見狀,又道:“鄭副總兵說,有緊急要事向大人稟告。”

佟養和還在猶豫。

楊峙青道:“大人還是見見他,聽他說些什麼也好。”

佟養和手一揮:“傳他進來。”

“喳。”侍從領命而退。

楊峙青上前,抹去書案上的茶水。佟養和板起臉,端身在靠椅中坐下。

此時,鄭四維到了。

“末將鄭四維叩見軍門大人!”鄭四維上前叩禮。他沒有想到佟養和會在書房中接見他。

佟養和正襟危坐,沒說話,隻是微微擺了擺手示意他站起來。

“謝大人。”鄭四維拂袖站起。

佟養和盯著他冷冰冰地問道:“鄭副總兵不在荊州,來這裏做什麼?”

沒叫鄭四維坐,也沒給鄭四維沏茶。鄭四維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鄭四維忍著一肚氣道:“荊州勢危,末將前來向大人請援。”

“哦。”佟養和慢悠悠地道,“事情真有這麼嚴重嗎?”

鄭四維道:“荊州已被賊兵坐食圍困幾個月了,眼下內無糧草,外無援兵,形勢十分危急。”

楊峙青一旁道:“馬進忠、王允成、王進才和牛萬財皆已歸順朝廷,他們駐在荊州城外何謂危險?隻恐怕是鄭副總兵過去與他們有怨,現在疑心又重,不願與他們合作吧。”

鄭四維不願與楊峙青這位幕僚說話,對佟養和道:“佟大人,馬進忠心懷鬼胎,陽奉陰違,降清乃是假意,第一次他便將阿濟格將軍的紅衣大炮盡拋入江中……”

佟養和冷聲截斷他的話道:“本軍門奉旨招撫,安不知他們歸順真假?他們以剃頭之事徘徊觀望,這本在情理之中,本軍門自會妥善處理,你還是回荊州去吧。”

鄭四維道:“大人,馬進忠用您封其荊州總兵的手令,要末將交出城池……”

楊峙青見鄭四維不理睬自己,心中已動氣,此時便故意插嘴道:“他是總兵,你是副總兵,你把城池交給他,也未嚐不可。”

“你……”鄭四維氣得臉色灰白,手背上的青筋直跳。

佟養和雖然不喜歡鄭四維,但知道他對清廷卻是一片忠心,而且荊州是軍事重地,若有閃失,後果不堪設想。

他不願冒險,於是對鄭四維道:“鎮守荊州是你的職責,擅離職守,你知道該處何罪?本軍門今日不予追究。你速回吧。”

鄭四維知道再說也是無用,隻得敢怒而不敢言,狠狠瞪了楊峙青一眼,躬身告退。

佟養和待鄭四維退出後,立即對楊峙青道:“這是怎麼回事?我雖封了馬進忠為荊州總兵,但並未叫他去接管荊州城,快去把馬進忠找來!”

天下起了雨,風裹著雨珠打在樹葉上,沙沙地響。

鄭四維帶著兩名隨從在雨中行進。

“駕!駕!”他憤憤地抽打著坐騎,仿佛要把心中的怨氣通過鞭子發泄出去。

“噅——”坐騎負痛,厲嘶著,撒開四蹄在雨中狂奔。

由於速度快,雨點打在臉上冰涼冰涼,還有點疼痛。

鄭四維滿肚子的不滿,他沒想到自己忠心耿耿為清廷效力,卻遭到佟軍門如此對待。早知如此,還不如不降清,自拉一支部隊占山為王,當個山大王多自在。

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已背叛了大順軍,而且已殺了大順軍那麼多人,除了死心塌地地為清廷賣命之外,他已無路可走。

他反對清廷招撫大順軍各部,完全是出於他的私心,並非是他有什麼洞燭先機的本領。他與大順軍將領大都有仇,許多人對他恨之入骨,如果大順軍都歸順清廷了,那麼這些大順將領都變成同僚,他在清廷中的地位不僅會變得毫無意義,還隨時有被同僚們暗算的可能。

當他察出馬進忠勸大順軍各部歸順是個陰謀時,大喜過望,忙向佟養和舉報,以圖立功,繼而升官晉級,然而……

“媽的!”他忿忿地罵著,又在坐騎臀部上狠狠抽了一鞭。

三騎順著江岸向西疾馳。

突然,“噅——”快馬驟然一驚,前蹄乍起又停下來,險些把鄭四維甩下馬背。

鄭四維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在馬上厲聲喝道:“誰?”

蒙蒙的雨中,隱約有四個執刀的漢子,攔在了路中央。

“你是不是荊州副總兵鄭四維?”為首的漢子發問。

問話間,又有四個漢子出現在路中。

此時,鄭四維的兩名隨從拔出刀,準備搶前殺開一條路,卻被鄭四維阻住。

鄭四維扁扁嘴道:“不錯,在下就是鄭四維。請問壯士尊姓大名,哪路人馬?”

他是個經驗豐富的戰將,發覺除了路上的八個漢子外,路兩旁也有人影在晃動,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帶來殺身之禍。

為首的漢子用命令似的口氣道:“下馬吧,我們主人要見你。”

鄭四維略一猶豫,立即躍身下馬:“你們主人是誰?”

為首的漢子冷傲地道:“你不配問。”

鄭四維的心抽搐了一下,又問道:“你們主人在哪裏?”

為首的漢子嘴一〓:“你跟我走就知道了。”說罷,也不待鄭四維說肯與不肯,轉身就往路旁叢林走去。

鄭四維沒有遲疑,抬腳跟著為首的漢子就走。

兩名隨從同時想阻攔:“鄭副總兵……”

鄭四維擺擺手:“你倆在這裏等我,千萬不要亂動。”

他明白若想留住性命,眼下除了服從之外,別無選擇。

鑽入叢林,他邊走邊想:今天真是禍不單行!

叢林枝葉掩蓋之中,一座小茅屋。

為首的漢子在茅屋門前站定,壓低了聲音道:“鄭副總兵已請到。”

鄭四維聽到“副總兵”的稱呼和一個“請”字,一顆撲騰亂跳的心平靜下來。看來對方對自己並沒有什麼惡意。但看對方這來頭,能會是誰呢?

思忖間,茅屋裏傳出一個悅耳動聽的女人的聲音:“請他進來。”

鄭四維聽到這甜甜的聲音,身子不覺一抖,胸中泛起一股熱浪,那聲音像具有磁力一樣地吸引人。

為首的漢子冷聲道:“鄭副總兵,主人在叫你呢。”

“哦。”鄭四維趕緊定了一下神,推門進入茅屋。

茅屋裏一張八仙桌,桌邊一張藤椅中端坐著邢飛燕,椅旁站著兩名村姑。

多鐸自在響鼓嶺山穀未能截殺到李自成之後,便去了江浙。她則與多鐸分手獨自來此執行太後的一項密令。

這密令很重要,因怕走露風聲,她不能求助官府,不能求助清兵,完全隻能靠自己行動。她原已安排好了一切,她已易容成了一個老嫗,兩個使女變成了村姑姐妹,再加上一個農夫兒子,一家四口人,隻要渡過江去就行了。然而她到荊江岸後,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兩岸都是聚結的大順軍,江上船隻也全都被控製起來。她立即意識到發生了,或是有什麼事將要發生。

她想去找佟養和與巡撫毛為華,但又怕泄露機密,正在感到為難之時,她發現了氣衝衝從督憲衙門出來的鄭四維,於是她立即有了主意。她派人在路上攔住鄭四維,並將他帶到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