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四維目光掃過屋內,似乎感到有些失望,他並沒有看到他心中想像的絕代佳人。

“你就是鄭四維?”邢飛燕甜甜的聲音又響起。

鄭四維一怔,這個醜老太婆怎麼能有這麼好聽的聲音?但這念頭隻一閃而過,他便斂住心神道:“在下正是鄭四維,請問……”

邢飛燕不等他問完,便把蓋有太後如意印鑒的懿旨,從懷中取出來擱到桌上。

鄭四維見到太後懿旨,立即跪伏在地道:“末將鄭四維叩見邢總監!”

邢飛燕傲慢地擺擺手:“免禮!”

鄭四維磕頭起身:“謝總監。”

邢飛燕示意鄭四維坐下,鄭四維垂手道:“總監在此,末將哪裏敢坐?”

邢飛燕似乎對他的過於拘泥,有些不滿:“叫你坐你就坐吧。”

鄭四維隻得坐下:“謝座。”

邢飛燕叫使女沏了一盅茶,送到他麵前。

鄭四維受寵若驚,連聲道:“謝總監,謝總監。”

邢飛燕微微一笑:“你剛從佟軍門那裏出來?”

鄭四維的心格登跳了一下:“是的。”

邢飛燕道:“發生什麼事了?”

鄭四維吞吐地道:“這……”

邢飛燕臉一沉,甜甜的聲音變得冷如冰錐:“你連太後也不相信?”

鄭四維忙道:“末將不敢。”

他本不想,也沒膽量告佟養和的狀,但事到如今,他也就隻能豁出去了。他將荊江兩岸發生的事,全都如實告訴了邢飛燕。

邢飛燕在他說話的時候,不停地發問,問得很詳細。

他斷斷續續地回答,答得也很詳細,還包括了自己的許多看法。

邢飛燕麵露喜色,她隱隱地感覺到自己的機會來了。

鄭四維注意了邢飛燕的眼神,他也有一種感覺,他遇到了救星。

邢飛燕待鄭四維說了情況後,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道:“你的事我可以幫你,但眼下你要幫我。”

鄭四維立即拱起雙手道:“總監有何差遺隻管吩咐,鄭某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邢飛燕凝視著他道:“我要一條小船。”

鄭四維瞧著她點點頭:“沒問題。”

邢飛燕又道:“我要走一條秘密水路,去公安。”

鄭四維一驚,臉色刷地變白:“總監要……去公安?”

邢飛燕淡淡地道:“準確地說是去草坪。”

鄭四維身子哆嗦了一下,嘴唇扁了幾次都沒發出聲音。

邢飛燕逼視著他道:“你害怕了?”

他有些吃力地搖搖頭:“不,我並不害怕,我隻是擔心總監您的安全,因為‘一隻虎’的老營就……”

邢飛燕打斷他的話:“隻要你不害怕就行,有沒有這樣的水路?”

鄭四維不敢正視她的眼睛,他覺得她眼裏似有一團火在燃燒。他低下頭,想了想說:“有,不過水路很險。”

邢飛燕道:“有你帶路,再險的路我想也不會有問題。”

“可是……”鄭四維支吾道,“我有軍務在身,如果擅離職守……”

邢飛燕目光變得冷厲凶辣:“從這裏到草坪也用不了兩天時間,若論擅離職守,你現在就已擅離職守了,憑此我就可以馬上殺了你。有太後懿旨在,我可有先斬後奏的權利。”

鄭四維的心涼了半截,手指也覺得有些發麻。他清楚他已無法拒絕了。

他突然抬起頭來,兩眼像狼眼一樣放亮,毅然地道:“我護送總監去草坪,但總監要幫我扳倒佟養和。”

他既知無法避免,幹脆和邢飛燕談起條件來。

邢飛燕道:“沒問題。你寫一個奏本疏劾佟養和,我替你交給太後,再由太後轉交給皇上,佟養和準得完蛋。”

鄭四維擔心地道:“這樣做是不是鬧得太大了?”

邢飛燕嘲笑地道:“你膽子太小了,像你這樣瞻前顧後,怎能成得大事?說不定這一奏本,你今後就好了。”

鄭四維頓時臉上放出異彩,目光閃爍如電。邢飛燕說得不錯,這可是個難得的飛黃騰達的機會!

他興奮地道:“好,我寫!”

邢飛燕瞧著鄭四維,心中泛起一股玩弄對方於股掌之中的快意:“奏本在路上去寫不遲,現在快找船渡江,愈快愈好。”

“領旨。”鄭四維躬身退出茅屋,在四名漢子的陪同下,帶著兩名隨從匆匆去找小船。

鄭四維對四周的情況非常熟悉,還藏了幾條小船在岸邊的叢林中,因此他很快地就找來了一條小船。

邢飛燕“一家四口人”上了小船,外加上鄭四維和兩名船夫,一共是七個人。

鄭四維吩咐兩名隨從即刻回荊州,命令各將嚴守城池,他隨後即回來。

小船先往下遊處兜了一個圈,到天黑之後才悄悄渡過江麵。

鄭四維吩咐船夫將小船駛回,然後陪同邢飛燕一家往公安進發。

此時邢飛燕的一家已變成了五口人。鄭四維也被易了容,化妝成一個老頭子,成了邢飛燕的丈夫。

路上人很多,也很雜,一家一家逃難的人處處都是,因此他們夾在人群中並不顯眼。

到處都可以看到大順軍的人馬,旗號繁多,令人眼花繚亂。

邢飛燕不停地悄悄問鄭四維,這股是哪部人馬,那股是哪部人馬,弄得鄭四維既忙得個不亦樂乎,又提心吊膽,惟恐被大順軍熟人識破廬山真麵目,那可就死定了。

在草坪前的小鎮上,邢飛燕等人在一個麵攤擔前坐下來歇腳。鄭四維要了五碗麵,分給大家。

鄭四維俯著身子吃麵,不敢抬起頭來。愈是接近草坪,他心就愈慌亂、愈緊張。

邢飛燕卻一雙眼睛溜溜地四處張望。

突然,“得得得得”一隊騎兵挾著暴雨般的馬蹄聲,從鎮街奔馳而過。

鎮上的行人都退到街道的兩邊站定,有的人踮起腳在向鎮街口中張望。

邢飛燕用手肘撞撞鄭四維,輕聲問道:“怎麼回事?”

鄭四維低著頭,邊吃著麵,邊甕聲道:“不……知道。”

邢飛燕橫了他一眼,正待要發問,這時見攤主放下手中挑麵條的長竹筷,也踮起腳向街口張望。

邢飛燕問攤主:“喂,今天有什麼人要來嗎?”

“唷!你還不知道?”攤主在腰圍巾上搓著手道,“聽說高夫人、李過將軍和高一功將軍要來呢。”

鄭四維身子哆嗦了一下,碗裏的麵湯潑灑出來濺到了身上。

“沉住氣,沒人會認出你的。”邢飛燕貼在鄭四維耳旁說道,接著便示意大家放下碗筷,都站到街旁的人群中去。

鄭四維剛站好,隻聽人群中爆出一陣歡呼聲:“高夫人,高夫人來了!”

一隊騎兵呈雙列緩緩駛入鎮街。

走在前麵的一匹棗紅馬和白馬背上,坐著李過和高夫人,隨後是高一功與張鼐,然後是李雙喜率領的騎兵衛隊。

李過肅著麵容,眯著一雙眼,神情異樣嚴肅,給人凶猛威嚴的感覺。

高夫人則麵帶微笑,向兩旁歡呼的群眾揮手示意,顯出和藹可親與端莊高雅之態。

高夫人的目光瞧住了鄭四維和邢飛燕。鄭四維心一陣狂跳,忙低下了頭,差一點沒轉身就跑。邢飛燕揮起手叫了一聲:“高夫人!”那聲音又嘶又澀,十分難聽。

高夫人回揮了一下手,隨著隊伍走過了鎮街。街上到處是議論聲,都是說高夫人來了,清韃子有好看的了。

邢飛燕和鄭四維等人,離開小鎮,走向田間小樹林。

邢飛燕邊走邊對鄭四維道:“我總有一種感覺,這位高夫人今後一定會死在你手中。”

鄭四維一愣,隨即眼中放出光亮:“我想也許會的。”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暴戾的衝動和求功的強烈願望,又恢複了往日的勇氣。

樹林後的一個小村莊,莊尾坡上一家農舍,這便是邢飛燕的目的地。

早有一對農家夫婦已將房屋收拾好了,就等著邢飛燕等人的到來。

鄭四維一怕留在此地危險,二來擔心荊州安危,所以急著要回荊州去。在離開這裏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辦,那就是寫好奏本。

向邢飛燕請教後,終於在夜裏二更時分將奏本寫好。這是一份措詞強硬的疏劾佟養和的奏本:督臣佟養和為賊蒙蔽,以致土寇猖狂,不思進剿,尚議招撫。差官一入賊營,私帶弓箭刀槍等物,肆行市利。今荊屬人民,傷掠殆盡。我軍內無糧草,外無救援,勢誠危迫。豈可用此奸黨,貽誤封疆!

他將奏本送到邢飛燕房中,打算向她告辭,連夜回荊州。

他推開房門,見到半掩被躺在床上的邢飛燕時,頓時傻了眼。

邢飛燕已卸去易容,恢複了原有的容貌。她穿著薄薄的紗衣,紗衣裏露出的高聳的胸脯在不住起伏。她一雙閃著火焰的眸子盯著他,微微翹起紅潤的香唇道:“你來了?”

那聲音又甜又脆,充滿了無限溫柔與激情,使鄭四維又激動,又慌張,一時不知所措。

邢飛燕嬌聲道:“你過來。”

鄭四維緩步走過去,一邊不住地戒告自己:“這是太後的後宮總監,碰不得的!”

他將奏本放在床邊的茶幾上:“奏本已經寫好了,請總監過目。”

邢飛燕道:“我不用看了,我自會盡快把它交到太後手中,然後轉交皇上和多爾袞。”

“謝總監,”鄭四維紙著頭,不敢正視她,“在下告辭了。”

他剛要轉身,邢飛燕喚住他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我為什麼到這裏來?”

鄭四維仍低著頭道:“在下從來不問不該問的話。”

“嗯,你很聰明。”邢飛燕軟綿綿的聲音甜得如同蜜糖。

鄭四維強壓住心中騰起的欲火,抿了抿嘴唇道:“謝總監誇獎。”

邢飛燕道:“你不用謝我,要謝你自己救了自己的命。”

鄭四維心一顫,背脊掠過一陣涼意。

邢飛燕淡淡地道:“你若是愚蠢地發問,早就被埋在這丘坡下了。”

鄭四維忙跪下磕頭道:“謝總監饒命。”

邢飛燕柔聲道:“我說過你不用謝我。為了你的聰明,我要獎賞你,你抬起頭來……”

鄭四維抬起頭。床上的邢飛燕已將半掩的被子掀開,紗衣也已褪去。

那迷人的勾魂的臉,橫陳的玉體,有渾然天成的風韻,這不正是他心目中的絕代佳人嗎?

“你怕……什麼?”邢飛燕嚶嚀地喃喃道。

鄭四維腦袋一熱,顧不了一切,像一頭發情的猛獸撲向邢飛燕。

這正是邢飛燕所期待的。

第二天一早,鄭四維匆匆地走了。

使女拿著奏本,問邢飛燕:“是否立刻將奏本送往京城?”

邢飛燕搖搖頭:“別急,先壓一壓,現在還沒到時候。”

二十五草坪盟誓

夜色清幽。一輪圓月如銀盤,正掛在樹梢,濃密的枝葉擋住了月色,在樹下聚成一團陰影。

陰影中站著南明湖北巡撫堵胤錫。

這裏不是常德巡撫衙門,也不是澧州南明兵營,這裏是草坪數十裏外的一座荒莊。

他的目的地並不是這裏,而是草坪李過、高一功大順軍部隊的老營。然而,當他帶領著手下百餘人,由武陵過澧水到達這裏時,就被李過兵馬禁止前行,接著便被“請”到了這座荒莊裏。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難道李過等人改變了受撫南明,聯合抗清的主意?李過是想轉而降清,還是獨立為王?

他猜不透。在他的心目中。這些賊將的心思瞬息萬變,實在無法捉摸。

心緒雖然很亂,心情卻是平靜的。既然肯放下巡撫老爺的官架子來此,就不怕遭到任何冷待;既然敢冒險犯難赴賊營,也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想起了自己臨行前召集部下時留下的話:“覆亡無日,吾願赤手往,為國家撫集其眾。事成,則宗社之靈;否則,吾授命之日也。”

今日情形看來,莫非是凶多吉少?他不覺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他對自己生死看得並不很重,對李過能否招安卻看得很重。他明了當前的形勢,若大順軍餘部能與南明聯合,抗清之戰尚有希望;若大順軍餘部降清,或是各自為戰,漢室江山淪亡指日可待。這也是他分析形勢之後,決意此行的原因。

他來草坪前,曾派監記陳永安、副將王平先行與李過和高一功聯絡,表達了自己親來兵營定盟的誠意,陳、王二人受到了熱情地歡迎和款待。今天為何變得如此冷漠?他不覺憂心忡忡。

他舉目眺望夜空,朗朗明月背後的天際,有大團的雲層在翻滾。

善觀天象的術士說過,天際翻滾的雲層是上天給人的預兆。他並不相信天象一類的事,但此時仍忍不住默然地想:“不知這翻滾的雲層,是主凶,還是主吉?”

他默默地站立著。夜風在吹,寒意逐漸加重,天地間呈現一片和平和寧靜。

良久,他漫步回到房中。

整座莊院一片寂靜,見不到一絲光亮,聽不到一點聲響。但他清楚,他帶來的百餘人,誰都沒有睡覺。

所有的人,都在靜靜地等待黎明的到來,黎明將會給他們帶來什麼命運?

堵胤錫無論怎樣也不會想到,他之所以遭到冷落,完全是李自成的主意。李自成認為這樣做,能使大順軍在明日與南明的定盟商協中,得到更多的主動權。

此刻,李自成正在密屋與李過、高桂英和高一功等人,商議定盟中的種種細節。

天終於亮了。旭日在山峰集簇的天邊,忽地躍起,露出金芒來。

天空朝霞豔麗絢爛,山林間晨鳥嘰嘰翱翔,青山沐浴著晨曦。

堵胤錫一夜未眠,他強打著精神,保持著鎮定和巡撫大人應有的威嚴。他不想流露出任何慌亂和焦急的心情,以免給手下帶來更多的不安。

陳永安、王平和他的隨從文書付作霖,向堵胤錫請安後,一同走出房間。

房外是個花園,因長久無人管理,已長滿了雜草野花。

因為落過晨霧,花草上沾滿了露珠,露珠映著霞光,看起來比珍珠還要明亮。

“巡撫大人早安!”手下隨從紛紛從各處走過來,向堵胤錫施禮。

堵胤錫擺擺手,示意大家不要拘禮節,然後踏步走到花園中。

陳永安跟在堵胤錫身後,輕聲道:“大人,李過把我們困在這荒莊中,不知安的什麼心,是不是會……”

堵胤錫沉靜地打斷他的話道:“為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怕什麼?”

陳永安抿抿嘴,把說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堵胤錫嘴裏這麼說,心裏卻很亂。他深吸了口氣,擺開架勢準備打一套太極拳,穩定情緒。

此時,兩名手下從花園外慌慌張張奔過來:“大人……不……好了!”

堵胤錫唬起臉:“慌什麼?什麼事,慢慢說。”一個“白鶴亮翅”的拳式,不折不扣。

手下道:“稟大人,莊外來……了許多人馬。”

“哦!”閉目“海底撈針”,嘴裏輕輕吩咐,“你們去看看。”

莊外,草坪方向大隊人馬正向莊院蜂擁而來。

奔在前麵的是千名騎兵,騎兵後麵是漫山遍野看不到盡頭的,揚著各色旗號的大順軍步兵。在漫天塵土和金色陽光的烘托下,但見戈矛煙塵,塞野蔽天,聲勢奪人。

陳永安、王平和付作霖等人,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如紙。

百餘名隨從一陣騷亂。

唯有堵胤錫鎮定自若,麵色平靜。太極拳如行雲流水般演進,一絲不亂。他來時將好好歹歹的情況都想過,這種事態已在他的預料之中。

騎兵奔馳而來,迅速將莊園團團圍住,接著大隊人馬湧入莊園。

隨從人員中有的倉惶退入房中,將房門緊閉起來,有的則躲進了花園的荒草之中,有的雙手捂麵哭泣起來。

大順軍過去攻占城池後,衝進明臣家院屠殺全家老幼的情景,在隨從人員眼前一一閃過,目前的場麵使他們認為,已是在劫難逃。

堵胤錫靜靜地望著率兵走過來的張鼐和李雙喜。

張鼐走近前,向堵胤錫施禮道:“在下張鼐、李雙喜奉李、高將軍之命,前來迎接堵大人入營。”

堵胤錫收起騎馬樁,神清氣定地說:“有勞二位將軍帶路。”

張鼐和李雙喜躬身道:“堵大人請。”

莊門外已有坐騎在侍候堵胤錫。

堵胤錫見到莊外的幾匹空騎,心中已然有數。他吩咐隨從都留在莊中等候消息,自己隻帶了陳永安、王平和付作霖三人,跨上坐騎。

張鼐和李雙喜一揮手:“出發!”

大隊人馬簇擁著堵胤錫,向草坪大順軍老營進發。

堵胤錫坐在馬上,目光瞧著周圍的大順軍人馬,心中大有感觸。南明的軍隊與大順軍相比,遠不及大順軍這般充滿生氣。他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眼下除了與大順軍聯合抗清之外,南明已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