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人馬很快就到了草坪老營。

遠遠看見寨內旗幟飄揚,每一座柵門和了望台上都掛著彩旗。

寨門前,上千名士兵列成兩隊,形成夾道歡迎的陣勢,田虎、張能、賀籃、楊彥昌、劉汝魁等將在門前迎接。

堵胤錫下了坐騎,田虎等人立即上前施禮:“李、高將軍在內廳恭候堵大人。”

陳永安、王平和付作霖看到這種情形,這才放下心來,臉上露出了笑容,忙著上前和各位將領見禮。

進入寨內,房屋帳篷儼然,山道打掃得幹幹淨淨。道路兩旁站立著迎接的士兵,當堵胤錫經過時,士兵都執槍施禮歡呼。

堵胤錫當然看得出來,這些兵丁大多都有些做作,但他仍為李過能將敗軍弄得如此生氣勃勃,心中大為讚賞。

進入寨坪,萬名士兵在坪中列成方陣,整齊地排列著。隊陣前,李來亨、李友、李禪、馬重禧、塔天保等將,在恭迎堵胤錫。

在士兵的歡呼聲中,李來亨將堵胤錫等人請進了內廳。

早有李過和高一功迎將上來。李過未施禮,便豪爽地一把抓住堵胤錫的手,爽朗地道:“久聞堵大人深明大義,肝膽照人。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快快請坐!”

李過拉著堵胤錫,在上首座位上坐下,陳永安、王平和付作霖,依次在堵胤錫身旁坐下。李過這邊,高一功、李來亨、李友和李禪等將,也一一落座。

堵胤錫經昨夜的冷落及今日的盛迎,兩相比較之下,更體會到了要聯合大順軍的必要性,他讚揚道:“早聞李將軍英勇善戰,帶兵有方,是將中奇才。今日看來,所傳確實不假。”

“哈哈哈!”李過仰麵一陣大笑,“堵大人身為巡撫,敢隻身來賊營涉險,真是令人佩服。若換了我定然不敢。”

說話間,侍者已沏上香茶。

高一功道:“請堵大人用茶。”

堵胤錫端起茶盅喝了一小口,隻覺一股香氣直沁心脾。好茶!他知道這是沅澧特產“雀舌”,一般是難以喝到的。

此刻他無心品茶,心思放在定盟的大事上,於是放下茶盅道:“各位將軍皆天下豪傑,安邦治國之才,今天陷於如此局麵,非諸位之過,實乃先帝及當局者失明。”

“你這句話說得不錯。”李過插嘴道,“當年不是我們要造反,而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堵胤錫無心與李過爭執當年該不該造反的事,肅起麵容道:“我朝二百多年來,祖宗世食其德,一旦以烏合之眾覆滅社稷,你等隻博賊名,何苦來哉?”

李過、高一功和諸將都板著臉,默默地聽堵胤錫的宏篇大論。

李過心中暗想:“若不是闖王吩咐,老子才不會聽你這些屌話!”

堵胤錫繼續道:“你等今後若能改弦更張,歸順朝廷,同心協力抗清,以建功勳,我當與諸位將軍定盟合作。”

李過等將雖聽不下堵胤錫話中刺耳的詞句,但對堵胤錫的為人素為佩服。加之聯合南明,合師北拒,是闖王定下的策略,是目前惟一的抗清之路,所以誰也沒有表示異議。

李過待堵胤錫說完之後,故意想了想道:“堵大人金玉良言,以忠義相示,李某當願歸順朝廷,隻是……”

堵胤錫見李過欲言又止,臉上不覺浮起一片陰雲,不知李過又將提出什麼難題。

此時,隻見內廳簾門挑起,高桂英從門內緩步而出。

“叩見太後!”諸將見到高桂英,一齊起身施禮。

堵胤錫不覺臉色倏變,心中驟然一驚,諸將稱高桂英為太後,這個定盟恐怕是難以圓夢了。

陳永安、王平和付作霖三人,更是一時麵麵相覷。

堵胤錫沉住氣,朝高桂英拱起手道:“高夫人。”

“堵大人。”高桂英向堵胤錫還了一禮,走到李過身前。

“娘……”李過準備起身讓座。

李過是李自成的侄兒,李自成“死”後,高桂英便與李過母子相稱。

高桂英卻對李過道:“跪下。”

李過猶豫了一下,隨即跪倒在廳中。

堵胤錫不知高桂英要幹什麼,一時不知是不是該去勸阻。

高桂英正色道:“過兒,我們廝殺多年究竟為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堵大人說得對,我們造反多年,所得到的隻是清兵入關和一叛逆的賊名。堵大人今天賜給我們贖前罪,洗惡名的機會,你還講什麼條件?”

堵胤錫聞言,頓時胸中熱血沸騰,高夫人如此深曉大義,何愁招安不成?

“高夫人深明大義,所言句句中肯,令堵某感慨萬千。”堵胤錫說著,伸手抓住李過手臂,“李將軍,快快起來。”

李過扭頭望了高桂英一眼,仍跪地不起。

高桂英道:“還不謝過堵大人?”

“謝堵大人。”李過這才從地上站起。

李過剛站好,高桂英目光掃過諸將的臉,最後落在高一功臉上道:“一功,聽說你們昨夜怠慢了堵大人一行,是不是?”

高一功支吾了一下道:“是的。昨夜安排確實不周。”

高桂英聲色俱厲:“還不快向堵大人請罪!”

李過翹翹嘴,領著諸將向堵胤錫賠禮道:“請堵大人恕罪。”

這一來,堵胤錫反倒覺得有些受寵若驚了,忙道:“兩軍長期為敵,怎能沒有敵意與戒心,何罪之有?”

高桂英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難得堵大人如此寬宏大量,就代過兒和諸將,謝過堵大人了。”

李過給高桂英搬來一把高背靠椅,大家複又重新坐下。

高桂英對堵胤錫道:“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堵大人應允。”

堵胤錫道:“高夫人請講。”

高桂英緩聲道:“剛才堵大人都已聽到了,自先夫李自成去世後,諸人稱他為先帝,稱我為太後,這稱呼惟恐軍中一時片刻改變不了。堵大人聽到這種稱呼,切不可懷疑我們有什麼異心。”

堵胤錫一思忖,即道:“我心中明白就是了。”

這個非常棘手的事,由高桂英淡淡的幾句話就解決了。這個問題,如果由李過提出來,堵胤錫萬萬不會答應。哪有歸順了南明朝廷,卻仍稱李自成為“先帝”,高桂英為“太後”的道理?

高桂英又道:“在決定歸順朝廷之前,因不知堵大人的意思,我軍本已決定立李自成的三弟李孜為王,現在李孜正在趕往草坪途中。我們既已歸順朝廷,當然就不能立王了。不過要改變這個決定,又怕引起軍中騷亂,所以我想立李孜的決定不變,但我們不稱李孜為王,而稱其為主將如何?”

堵胤錫這次沒有猶豫,立即道:“行,就稱李孜為主將。”

他明白這是大順軍爭取主動權的手段,但在大順軍強大的壓力下,他除了讓步之外,還能怎樣?

李過插話道:“堵大人同意招安我們,不知隆武帝會不會同意?”

高一功接口道:“還有那些大臣會不會同意?”

堵胤錫語氣堅定地道:“隆武帝英明,聯合抗清事關大局,他一定會欽準的。堵某來此之前,已派人帶著奏本去見皇上了。草坪定盟之後,我立即向皇上請為諸將封賞。”

李過快人快語:“既是這樣,我們就來定盟吧。”

高桂英站起身來,對李過道:“你既以身許國,當忠心皇上,受主將節製,有死無二,勿生二心,否則愧對天地,愧對堵大人。”

李過躬身道:“孩兒知道。”

高桂英告辭退出內廳,她此出的目的,已完全達到。

李過和堵胤錫各叫人取出定盟文書。雙方進入了大順軍與南明聯合抗清的,實質性的談判。

堵胤錫道:“你們歸順朝廷,自當題請受爵,大家盡力為國家建立大功,驅逐清虜,收複山河。隻是朝廷目前國庫空虛,糧草缺乏,不知如何解決?”

李過與高一功低聲交談了幾句後道:“銀響我軍有所儲備,糧食也可以去買,我們自行解決,不用堵大人擔憂。”

“好!”堵胤錫見李過答得爽快,也興奮起來,“你部究竟有多少人馬?”

李過道:“我部對外號稱十八部人馬,實際上是十家兵,共有三十餘萬人,分布荊江一帶,分別是……”

談判進行得很順利,雙方各自作了讓步。

中午,李過在內廳設宴招待堵胤錫、陳永安、王平和付作霖等官員。

宴席後,繼續談判。雙方都表示出了極大的誠意。

為了能排除阻力,確保大順軍餘部與南明的聯合,堵胤錫決定帶李過去福州麵見隆武帝,請求封賞。

堵胤錫笑著問李過:“你敢不敢與我去京朝麵見聖上?”

李過亦笑著道:“你敢隻身來狼窩,難道我就不敢單騎入虎穴?”

眾人一陣哈哈大笑。

李過去後寨房向高桂英請示。高桂英略一思忖,同意李過去福州見隆武帝,並決定明日即與堵胤錫一起走。

堵胤錫當即讓付作霖擬寫好《請封降將疏》,派王平帶到荒莊中,連夜派人快馬送往福州。他雖是先斬後奏,卻也要皇上有所準備。

定盟成功,雙方都覺滿意。

李過、高一功部“十家兵”三十餘萬人馬受撫,歸降南明,聽堵胤錫節製。實際上李過、高一功部雖降南明,領用南明官爵,但兵權仍掌握在自己手中,絲毫不受南明朝廷約束。

李過和堵胤錫決定,在草坪老營舉行慶祝盛會。

李過吩咐諸將分頭布置,並派人去荒莊把堵胤錫的百餘名隨從接來老營。

天色漸漸暗下來。

老營坪地上豎起了數十根木柱,每根木柱上插著四支火把,坪外堆起了十餘堆幹柴,那是準備的篝火。

坪中由木柱分成了十個方格,格內是十家兵代表的地盤。

不少的人在坪內外跑動,搬運著大壇的酒和各種應用之物。

慶祝聯合成功的釃酒誓,就將在這草坪上舉行。

田虎、張能、賀籃、楊彥昌、劉汝魁、馬重禧、李來亨、塔天保、黨守素、李友等十家將領,率領各部兵馬的代表走入坪中,圈地圍著大酒壇坐下。

坪前靠內廳的地方有一個木台,台上擺著一條長桌,桌上是蓋著紅綾布的小壇酒,和一套套精致的銀皿餐具。

木台四周用紅布圍著,隻剩左右的出入台階,四周木柱上插著火把,頂端飄揚著彩色旗幟。

蒙蒙的暮色中,張鼐、李雙喜和陳永安、王平,把堵胤錫的百餘名隨從,領入坪中分散到十家兵代表的圈子裏。

天完全黑了下來。

響起了一個洪亮的聲音:“掌燈!”

早已守候在火把和篝火旁,等得不耐煩了的兵丁,點燃了火把和篝火。

刹時,老營草坪被火光照得如同白晝。圍在坪中坐著的近千名十家兵代表,和南明官員、隨從們,臉上映著火光,顯得無比興奮與激動。

這確實是個令人激動的時刻。這是大順與南明,“賊與官”,生死對頭,十幾年來的第一次聯合。

這是個重要的曆史轉折點。由於此次聯合,使得南明的抗清鬥爭延續了十八年。

響起了樂曲聲。在樂曲聲中,高桂英、李過、高一功、堵胤錫和付作霖,從內廳走出,登上了木台。

全場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堵胤錫的隨從中,有人發出了喜悅的哭泣聲。

張鼐和李雙喜吩咐上菜。夥房的夥計從四麵八方湧入坪中,將大碗的魚肉送入圈內。

義軍的酒宴曆來講究實惠,菜都很簡單,就是大塊的魚肉,再加上雞鴨。木台長桌上的菜,多了幾道野味,那是特為堵胤錫準備的。

李過舉起雙手,全場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到了他的臉上。

李過輕咳一聲,然後大聲道:“從今天起,本部兵馬歸順南明,聯合抗清,號為忠貞營!”

“聯合抗清,複我大漢江山!”將士一陣整齊的呼喊,情緒異常激昂。顯然他們事先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和訓練。

堵胤錫也激動萬分,揮起雙臂,大聲道:“同室操戈,山河破碎,韃子獲利,同胞遭殃!捐棄前嫌,同舉大義,戮力同心,抗清卸敵,以立重勳!”

全場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堵胤錫接著請高桂英說話。高桂英從座位上站起,麵含微笑揚起了手臂,經過了一番打扮,在火光照耀下她那紅撲撲的臉,格外清麗端莊,唇角浮漾著微笑,給人香風拂麵之感。

她清清嗓子,高聲道:“諸位能贖前罪,洗惡名,為國效力,共勉中興,光複舊宇,此乃朝廷之賜,堵大人之功,你等當終始勉之,至死不渝。”

張鼐和李雙喜帶頭高呼:“為國效力,馬革裹屍,義無反顧!”

全場又是一片激昂的呼喊聲。

李過和堵胤錫同時舉起酒盅,朗聲道:“合師北拒,聯合抗清,同心協力,驅逐清妖,若有二心,雷打電劈,皇天後土,神人共鑒。”

說罷,二人將盅中酒灑到地上。

坪中各家將領端起酒碗,紛紛立誓,然後將酒灑在坪中。

李過宣布慶祝酒宴開始。全場頓時變得亂哄哄的一片,敬酒聲、吆喝聲、叫罵聲和狂笑聲,彙成了一片。

酒過三巡,高桂英吩咐老營樂隊登台奏樂助興。老營原有的樂隊,在連連敗退中失散,為了這次慶典,李過從各軍中急調了會音樂的男女,找來了樂器,倒也像模像樣。

掌聲中,十餘名懷抱各種樂器的女子從內廳飄然而出,走上木台。她們先向堵胤錫、高桂英、李過和高一功等人施過禮,然後在凳子上坐下。一聲檀板,台上響起絲竹,頓時弦管交響,悅耳動聽的樂曲飄向坪空。

堵胤錫已喝得有幾分醉意,手指在靠椅把手上和著樂曲輕彈著,眯眼瞧著奏樂的樂隊,心想:“這些人莫非就是李自成在京城皇宮掠走的女樂?”

他猜得不錯,這正是李自成從北京退走時從皇宮帶出的女樂,撤出西安後有一部分一直跟在李過的兵營中。

在喝彩聲中,三名歌伎登台了。此時一支玉笛演奏,嘹亮清潤的笛聲震蕩夜空,三名歌伎伴著節拍,翩翩起舞。

高桂英悄悄退席,離開了會場。

她來到了戒備森嚴的後寨。劉伴當迎上來,向她低聲說了幾句話。

她走過後寨坪,左邊幾間木屋裏亮著燈光,隱約還聽到劃拳聲。她知道那是宋獻策、顧君恩和李迪等人在喝酒,慶祝闖王聯合南明計劃成功。

她沒去驚擾他們,穿過寨坪,走到一堵紅牆圍住的小院前。

“高夫人。”守在紅牆邊的周海龍向她致禮。

她推門進入小院。院內李宏誌挑著燈籠,帶著一隊兵丁巡邏,她伸手撫摸了一下奔過來的大黑狗亞虎,示意李宏誌繼續巡邏,便匆匆走進裏院。

裏院花木扶疏,院中一棵高大的紅木棉巍然聳立。三麵是牆,一麵是精舍,牆角的陰影裏似有人貼牆而立,她知道那是為保護闖王布下的暗哨。

她踏著青石小道,走進了李自成的臥房。

李自成正反抄著手,站在窗前。

“自成!”高桂英幾乎是跑到他的身旁,高興地說,“一切果然如你所料……”

李自成沉靜道:“這隻是第一步,要打贏北伐這一仗,還有許多事要做。”

他已將他心中的“北伐大戰”計劃告訴了她。

“今天不許談北伐大戰,也不許你想別的事,我要你好好休息一下。”她靠近他,神情十分關切。

李自成扭過臉看著她。她今天刻意化了妝,又喝了點酒,所以塗有淡淡胭脂的臉上,一片動人的酡紅。他覺得她今晚很動人。

她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抿著唇道:“你幹嘛這麼看著我?”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沒有絲毫的做作,但卻有種熱切的欲念,使人為之心動。

他心中的冰山開始融化,盯著她道:“你今天很好看,我從來沒有看見你像今天這樣好看。”

心中久違的那種狂熱欲望,在他語言的挑逗下爆發了。她臉頰突地漾起一層紅暈,身體不由自主地倒向他的懷中。

他心中的冰山化成了海洋,心在急劇跳動。

他輕輕摟住了她。她依偎在他的懷中,指著窗外道:“你看窗外……”

窗外,皎潔的月光照著院中的紅木棉。這是棵連理樹,兩枝連理,合成一株,就像是夫妻擁抱一樣。

木石尚且如此,何況人?

她雙頰紅得就像盛開的花瓣,身子微微顫抖,明亮的眸子裏隱隱有股火焰在燃燒。

桂英是老闖王高迎祥的獨生女兒,生於軍營,長於軍營,在長期征戰殺伐的氛圍中造就了勇敢果斷,冷靜沉毅的性格。十多歲便騎馬射箭,練就一身出眾本領。饑餐露宿,時不時冒險犯難的生活中,偏偏出落得英姿颯爽,如花似玉。老闖王視為掌上明珠,也依為左臂右膀。老闖王去世後,高桂英更是新闖王李自成的內外賢助。李自成不愛女色,打進北京城後,分到他的名下的皇妃宮女三十多名,因政事軍務,他也很少親近。對桂英卻是相伴相依,心心相印。怎奈征戰殺伐之中,夫妻聚時少,離時多,很難在一起過夫妻生活。這一年多的敗退中,兩人分開了多久,都已說不清了。在此大局已定,得到片刻輕鬆的夜晚,夫妻怎不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