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劍贈明主

李自成將周海龍喚進了小院臥房。

兩人在竹桌旁對麵坐下,桌上擺著一隻小酒壇和兩個酒碗。

一縷金色的陽光從窗外射入,照著兩人嚴肅的臉麵。

沒有喝酒,也沒有說話,兩人都在沉默中等待。兩人都明白,是到雙方攤牌的時候了。

周海龍首先開口道:“闖王,你為什麼不殺我?”

李自成目光凝視著他道:“這個問題該我問你才對。”

周海龍想了想,瞪圓眼聳聳肩道:“我找不到下手的機會。馬進忠告訴我,你早已識破我的身份。”

李自成淡淡地道:“這恐怕不是真心話。在馬進忠見到你之前,你本就有多次下手的機會,可你並沒有下手。”

周海龍臉色微變,支吾著道:“那是因為……我有個習慣,凡是沒有十足把握的行動,我不會輕易出手。”

李自成淺淺一笑道:“這話就更不對了。做殺手這行當,如果每次都要有十足的把握才出手,那就會一事無成。”

周海龍的臉漲紅了,抿抿唇道:“闖王,推開窗子說亮話,周某實際上是奉八大王張獻忠之命來查你生死的。”

李自成麵帶笑容:“哦,想不到他入川為王後,心計還是那麼多。”話音頓了頓,又道,“我生又怎樣,死又如何?”

周海龍眉宇間一團殺氣閃而複滅:“他說,生要見人,立即誅殺;死則見屍,割隻耳朵帶回去。”

“哈哈哈哈!如果我真的死了,這幾個月的大熱天,屍體早腐爛了,哪還有耳朵可割?”李自成一陣大笑,突然斂住笑聲,臉色陰沉下來,“想不到敬軒還是這麼恨我?”

周海龍肅容道:“他始終認為,你是惟一能與他爭天下的人!”

“唉。”李自成輕歎口氣道,“眼下清廷已占我半壁江山,我們之間還爭什麼天下?滿韃子是與我們爭奪天下的敵人!”

“這話不錯。”周海龍眼裏閃起灼熾的光亮,“說實在的,這就是我為什麼沒對你下手的原因。”

李自成端正了身子,鐵青著臉沒說話。

周海龍瞧著李自成,臉在陽光中泛出一種異彩:“闖王,清兵入侵,漢室江山岌岌可危。你是惟一能力挽狂瀾,挑起驅逐清兵,恢複大漢江山重擔的人。”

李自成麵色凝重:“你言重了。”

周海龍一本正經地道:“我說的是真心話。目前,明朝唐王聿鍵雖仍在福州稱帝,但朝中國庫空虛,兵將不足,各舊臣之間不和。他雖有整兵經武,圖謀恢複的大誌,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而我家主公……”

他話音打此頓住,一雙大眼牢牢地盯著李自成,仿佛在猶豫著什麼。

李自成漫不經心地道:“他怎麼樣?”

周海龍盯了李自成好一陣子,才道:“他自從今年春天以‘澄清川嶽’之名入川稱帝之後,濫行殺戮,在巴蜀四處屠城,造成許多地方百裏不見人跡。將士回營都以剁手掌驗功,凡是軍官衙門所在地,常常堆集著許多手掌。有將領不忍殺戮的,又怕遭極刑,往往自縊。像都督張君用、王明等十餘人,都是因為殺人太少,而被八大王處死的。”

李自成神情肅穆,眼裏閃著遊移的亮點。

周海龍臉上露出痛楚與失望,繼續道:“不久前,周某秘密與八大王聯絡,曾從聯絡人口中得知成都百花潭血案,不知闖王是否知道?”

李自成板著臉,沉緩地搖了搖頭。

周海龍以為李自成真不知道此事,於是說道:“八月間,八大王開科取士,五千多名士人爭赴應試,雲集貢院……”

其實李自成早已得知了,張獻忠在成都屠殺七百餘名應試生員的事,而且知道得遠比周海龍要詳細。

張獻忠隻因惱怒生員上書議糧政的事,下令孫可望和汪兆麟為主考官,詭稱開科取士,將五千多名生員誘至貢院考場,暗中拆除試卷彌封錄下名字,與上書議論糧政的紳耆名單核對,從中“錄取”了七百三十七名新科舉人。

這天正是八月二十五日,闈中三場考試尚未完畢,張獻忠便傳旨:“明日朕與全部考官,在百花潭歡宴新科舉子。”主管考場的官員龔完敬稟奏道:“三場考試未完,尚未放榜,這新科舉人如何召集?”張獻忠手一擺道:“新科舉人名單已經定了,你問汪愛卿就是。”

次日清晨,張獻忠帶著孫可望、汪兆麟和六部尚書,全副鸞架趕到貢院。張獻忠先借個故,將龔完敬殺了。汪兆麟對五千多名生員宣布:“皇上有旨,新科舉人七百三十七名陪宴百花潭。”隨即按單點名,將七百餘名“錄取”的生員,帶往百花潭,其餘的四千多生員在鳴炮開門後被放出貢院。

就在眾生員為不能被錄取而感到失望的時候,七百餘名被錄取的新科舉人,在執刀的軍士押送下走進了百花潭。他們被十人一組帶到潭邊。他們忘卻了身旁的利刀,望著高坐在水榭上的張獻忠和文武百官,高呼著“萬歲”跪拜下去,心中想著的是皇上的封賞。他們聽到張獻忠的怒喝:“不肖紳衿,竟敢上書詆毀新朝,謗議寡人,罪大惡極,斬下潭去!”此時他們才知已經死到臨頭了。十人一隊的軍士執刀上前,一刀一個,將生員斬落人頭,屍體踢入潭中。新科舉子們嚇呆了,一隊一隊地被押到潭邊斬殺,竟聽不到哀號哭叫之聲。七百三十七名生員被斬殺後,滿潭血水浮屍,岸上筆硯囊袋,遍地都是……

周海龍最後忿忿地道:“血水浮屍流到萬裏橋,沿岸居民以為是剿殺近郊百姓,嚇得慌忙奔逃百裏以外,一時近郊人絕。這不是發了瘋了麼?許多將領暗地裏都說他已經瘋了,這樣的人,怎能率眾驅逐清兵,複我漢室江山?”

李自成上牙咬住下唇,臉上泛起一片青煞。他陷入了深思與自責之中。

連張獻忠的心腹周海龍也在訴說張獻忠的不是,可見張獻忠的殺戮政策在巴蜀的徹底失敗。自己在兵敗京城退踞西安之時,不是也曾經實行過殺戮麼?一年多,由於淫掠與殺戮,不知失去了多少將領和百姓的支持!

周海龍沒有注意到李自成的表情,顯得頗有些激動:“幸喜還有闖王在,拯救漢室江山的重任,就落在你肩上了!”

李自成眉頭深深地皺起,目光轉向窗外迎視刺目的陽光。

周海龍見狀,坦然道:“我要說的話都已說完,闖王你對我要殺要剮,周某決無怨言。”

李自成轉回目光,沉緩地道:“我若要殺你,挨不到今天。”

周海龍沉聲道:“你留著我一定有什麼用意,不過我要告訴你,雖然我對八大王的許多作為十分不滿,但我生是八大王的人,死是八大王的鬼,決不會背叛八大王。你有什麼事,就請直言相告。”

“爽快!”李自成讚聲道,“我不殺你,隻是想用你與張獻忠取得聯係。”

“哦!”周海龍目光陡地一亮,“你想與張獻忠再次聯手?”

李自成點頭道:“不錯。”

周海龍摸了摸後腦勺道:“你們已與南明聯合了,還需要張獻忠幹什麼?”

李自成凝重地道:“清兵自從攻下南京,招降左夢庚之部及劉澤清、劉良佐、黃得功和高傑四鎮兵馬後,兵力驟增,我雖與南明聯合,力量依然有限,何況清兵鐵騎十分厲害,要打勝‘北伐大戰’這一仗,還需得要張獻忠出兵相助才行。”

“北伐大戰?”周海龍不知所措。

“我軍打算……”李自成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心中的計劃,全都告訴了周海龍。

周海龍聽了北伐大戰計劃後,心中又驚又喜,又感動又內疚。他驚的是,李自成兵敗之後,居然能在短短的幾個月內,轉移、集結了西南兩部人馬,並與南明聯合擬定了對清兵的大反攻。他喜的是,李自成居然能信任他,把這個屬於絕密的計劃告訴了他。他感動的是李自成對他坦誠的胸懷。他內疚的是,他居然曾經想殺了李自成。

“闖王,我……”周海龍結巴著說不出話,眼中滾動著晶瑩的淚珠。

李自成瞧著他,坦然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

“我……我該怎麼辦?”周海龍終於把話說出了口。

李自成沉靜地道:“你回去告訴張獻忠,就說我沒有死,我想見見他。”

周海龍眼一鼓,脫口道:“你還想來個雙雄會?”

當年李自成兵敗時,曾十三騎去穀城與張獻忠見過一次,商討起義之事,後來義軍中稱兩人這次見麵為“雙雄會”。

李自成盯著周海龍,一字一頓地說:“除了我直接去見他外,你說還有什麼法子能讓敬軒出兵?”

周海龍沉吟道:“可是,這樣做太危險了。當年在穀城,張獻忠就想殺你,這許多年來,他每時每刻都在想怎樣才能除掉你,況且他近來性情大變,形似瘋人,所以……”

李自成截住他的話道:“為驅逐清兵,複我漢室江山,我冒點險又算得了什麼?”

“闖王!”周海龍激動地站起身來,拱手道,“周某為闖王效命,萬死不辭!”

李自成亦站起身,伸手按住周海龍肩頭道:“拜托了。”

周海龍點頭道:“請闖王放心,周某就是舍了性命死諫,也要請張獻忠來與闖王一見,共商抗清大事。同時周某在軍帳中也有許多朋友,一定能保證闖王的安全。”

李自成縮回手,從懷中取出一柄小刀遞給周海龍:“這是我隨身所帶的匕首,名叫碧血刀。張獻忠認識這把刀,我將它送給你,既是個禮物,也是信物。”

“謝闖王!”周海龍雙手捧著刀,“咚”地屈膝跪倒在地。

“別這樣,快快起來!”李自成伸手將周海龍扶起。

周海龍把小刀收入懷中,取過擱在門邊的禪杖,雙手幾擰,“當”地禪杖中跳出一柄寶劍來。

此劍兩尺來長,雙麵刃口隱冷閃著波光,寒芒似水,冷氣森森襲人。

李自成忍不住一聲喝彩:“好劍!”

周海龍道:“此劍乃蟠虹劍,吹毛斷發,斬金截玉,削鐵如泥。據說此劍原為曹操所有,後來曹操把此劍送給了關羽,關羽又送給了周倉。”說著,他把劍雙手捧送到李自成胸前。

李自成接過劍,細看了一會,伸出二指在劍背上輕輕一彈,劍身顫抖發出龍吟之聲,屋壁回應,嗡嗡震耳。

李自成嘖聲道:“果然是名劍,名不虛傳。”

周海龍慎重道:“這柄劍,我就送給闖王了。”

李自成忙將劍塞回到周海龍手中:“此劍必是你家祖傳之物,我怎能受此厚禮?”

周海龍爽快地道:“此劍乃將王之物,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我周某不配有此劍,終歸是要失去的。我娘臨終前曾對我說過,若遇明主,一定要將此劍送給主公。我原本打算送給張獻忠,可想來想去他怎麼也不配,現在我總算是找到明主了,這把劍,你無論如何也要收下。”

“可是……”李自成仍不肯答應。

周海龍眼中噙淚,哽聲道:“闖王若……不肯收下此劍,就是……看不起周海龍了!”

李自成想了想,毅然接下劍:“好,我收下了!”

周海龍拍了拍巴掌,興奮地道:“謝闖王!”

“哎,該我謝你才對。”李自成邊說,邊把劍擱到桌上。

周海龍壓低了聲音道:“闖王,你不怕我剛才拔劍的時候突然下手?”

李自成亦壓低聲道:“我相信我的眼光不會看錯人,否則,我連房間也不會讓你進來的。”

周海龍笑著道:“這話不假,你那位啞巴侍衛不僅武功卓絕,對你也很忠心。”

李自成抿抿唇:“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周海龍斂住笑容,正色道:“事不宜遲,我即刻動身。”

李自成沒再多說話,抓起酒壇,倒了一碗酒,雙手捧給周海龍:“我為你餞行,一路順風。”

“謝闖王。”周海龍端起酒碗,一口將酒飲盡,然後用手背揩了揩唇道,“請闖王放心,兩月之內定有佳音。”

周海龍抓起禪杖,告辭李自成,出臥房徑直走出了小院。

李自成望著他消失在小院門外的身影,手按住桌上的劍,臉上帶著諱莫如深的笑容。他心中明白,他又多了一個肯為自己兩肋插刀的心腹誌士。

此時,高桂英、顧君恩、宋獻策和高一功走進了小院。

宋獻策進門就嚷嚷:“相信張獻忠的手下,太危險,實在太危險了!”

顧君恩沒說話,目光觸到桌上的蟠虹劍,嘴唇微微一咧,扯出一絲笑意。他明白李自成已完全掌握了周海龍。

高桂英伸出二指彈了彈蟠虹劍劍背,問李自成道:“你認為聯合張獻忠的事,能有幾分把握?”

李自成沒回答她的問題,卻對大夥道:“大家坐下,現在我們要討論兩件重要的事情。”

高桂英扁了扁嘴首先落座,顧君恩、宋獻策和高一功相繼在竹桌旁坐下,四人八隻眼睛,一齊盯著李自成。

李自成目光緩緩掃過四人的臉,沉聲道:“眼下當務之急要辦兩件事,一是勸說賀珍部複歸大順,一是在北伐大戰之前刺殺多鐸,這兩件事能否辦好,對北伐大戰的勝負,都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說到這裏,李自成目光轉向顧君恩:“杭州有何消息?”

顧君恩輕咳了一聲道:“白巾會陸世鑰送來消息,多鐸與貝勒八王不日將到蘇州征糧,這是個極好的下手機會。”

高一功眉毛一揚:“機不可失,我們當立即派人前往蘇州。”

顧君恩道:“陸世鑰說他已通知紅娘子了,到時候紅娘子也將率手下到蘇州助陣。”

“太好了!”宋獻策搓著手道,“多鐸是多爾袞的親弟弟,他們兄弟有些不和。但如果真能殺死多鐸,對多爾袞將是個沉重的打擊,說不定還會引起清廷內宮動亂。”

高桂英道:“多鐸狡詐凶狠,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蘇州之行必須有一個江湖經驗豐富的領隊才行。”

宋獻策接口道:“高夫人言之有理,此次行動萬萬不可草率。”

顧君恩〓〓嘴道:“依我看,宋軍師是這次行動領隊的最佳人選。”

宋獻策鼓突了眼珠:“我?”

“不錯。”顧君恩點著頭道,“宋軍師藝高膽大,足智多謀,且浪闖江湖多年,見多識廣,更有望風使舵,隨機應變之能,除了你,誰還能勝此任?”

“不行,萬萬不行!”宋獻策漲紅了臉,“宋某才疏學淺,武藝平平,怎能擔此重任?”

顧君恩逼視他道:“你是不願意,還是不敢?”

宋獻策脖子上鼓起了青筋:“我不是不願意,也不是不敢,隻是怕自己無能,誤了闖王的大事!”

李自成咬咬唇,吐出四個字:“我看你行。”

宋獻策愣了愣,但隨即道:“既然闖王爺這麼信任我,我就領命了……”

他還打算說幾句慷慨激昂的話,卻被李自成的話音打斷:“我親自去招順賀珍。”

高桂英、顧君恩、高一功和宋獻策四人,同時站起身道:“不行,這太危險了!”

李自成臉上布著冰屑:“此舉幹係重大,我不能不去。”

“可是……”高桂英還想說什麼。

李自成斷然道:“不用說了,此事就這麼定了,下麵我們來討論行動細節。”

李自成等人一直商議到深夜,才最後作出部署。

李自成、顧君恩和高立功前往賀珍叛部招撫,宋獻策、李雙喜和劉伴當前往蘇州,會同白巾會刺殺多鐸,高桂英和高一功留守老營,主持日常事務。

北伐大戰前的準備,正在大順軍老營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夜空幽曠寂靜,空中繁星閃爍,像千百雙在相互示意的眼睛。

李宏誌蹲在山崗的雜草叢中,雙手摟抱著大黑狗亞虎的脖子,一雙亮眼傻傻地盯著天上的星星。他麵色嚴肅陰沉,上牙咬緊著下唇,似乎在作什麼重大的決定。

月影默默西移,草叢中的一人一狗一動不動,像石雕。

良久,李宏誌鬆開雙手,然後在大黑狗亞虎的頭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亞虎一聲不響地躍起,像射出的箭一樣奔下了山崗。

山林邊的農舍裏。

星光淒迷,夜涼如水。寂靜的後院裏飄浮著一團輕霧,使院裏的草木變得朦朦朧朧。

院房裏還亮著燈,燈光映出了貼在窗扉上的紅福字。

邢飛燕側身躺在床上,看完手中的字條,交給站在床邊的使女:“燒了它。”

使女一邊把字條伸向茶幾上燃燒著的蠟燭,一邊輕聲問道:“要不要把消息送出去?”

邢飛燕翹翹櫻唇:“不用。”

使女頓住手,小心道:“如果此事讓太後知道了……”

邢飛燕眸子一張,截住她的話厲聲道:“在這裏,你是聽我的,還是聽太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