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東南角,烏雲突然急劇翻滾起來,雲中像是有條黑龍在撕扯著天空。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臉色變了。烏雲翻滾,黑龍現天,這可是大凶兆!
難道明天會壞事?事情究竟會壞在哪裏?
翻滾的烏雲中透出絲絲光亮,那光亮虛幻成一個類似女人頭簪的圖案。
女人!他的心猛地一跳,立即想到了溫紅香。事情會壞在溫紅香身了?
他立即回房找來李雙喜商議,並連夜派人與陸世鑰聯係,把溫紅香爺女嚴密監視起來。
宋獻策的心靈感應並沒有錯。次日原來計劃周密的刺殺行動,果真是壞在了一個女人身上,但那女人並不是溫紅香。
夜深了。
怡紅刺繡房,老板娘金慧君臥房的燈光還亮著。
臥房的小桌上擱滿了酒菜,桌旁坐著一個彪形大漢。那是位金慧君不願接待,卻又不敢不接待的客人。
此人便是南明大內侍衛副總管,此次奉旨前來蘇州協助宋獻策刺殺多鐸的義勇隊首領熊濤海。
金慧君今年三十二歲,橢圓形的臉,雖已步入中年,但因為平日保養甚好,皮膚白皙,還保持著少女的豐潤柔嫩,加上兩道彎彎的柳葉眉,一雙燃燒著火焰的大而圓的杏子眼,對男人仍有一種抗不住的誘惑力。
熊濤海赤裸著長滿胸毛的上身,半蹲在椅子上,一手端著酒碗,一手支撐著桌沿,牢牢地盯著金慧君,那泛紅的眼球裏透出了焦渴、凶狠與興奮的光。
他已經有了幾分醉意,眼是紅的,臉是紅的,青筋突凸的脖子也是紅的。
“來,來,再來一碗!”金慧君巧笑吟吟地抓起小酒壇,靠近熊濤海給他酒碗裏倒酒。酒呈一條線注入碗中,注到滿至碗沿,她才放下酒。
她表麵上顯得很鎮定,內心卻早已是忐忑不安,手心裏捏著一把汗。熊濤海今天是特意來此尋歡作樂,還是為自己姘上劉浩波的事興師問罪而來?
她原是無錫人,家境貧寒,十六歲時就跟上了熊濤海,後來熊濤海往京城為官,便給了她一些銀子在蘇州開了這家怡紅刺繡店。熊濤海利用公差和休息的時候,常來蘇州與她相會。因為戰亂,局勢緊張,熊濤海身居內宮要職無法離宮,整整兩年不曾來過蘇州,她耐不住寂寞,與熊濤海手下、現已降清的叛將劉浩波勾搭上了。今天半夜裏熊濤海突然闖入她店中,使她不得不有些心慌意亂。
“你……是特意來……看我的?”她滿臉堆笑,眼送秋波,但聲音仍有些結巴,身子也在微微顫抖。
“我……”熊濤海捧著酒碗,咕嚕嚕一口氣將酒飲盡,囁嚅著道,“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辭行?”金慧君沒聽懂他的話,“你要去哪兒?”
熊濤海將手中的空酒碗,重重地往桌上一蹾,臉上閃出一種異光,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她怔怔地瞧著他,深潭般的雙眼裏閃爍出困惑的光:他喝醉了?
他搖晃著頭,鼻孔出著粗氣,胸脯沉重地起伏著:“人在世生何歡,死何懼?男子漢大丈夫就要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你說對不對?”
“我……”她瞪大眸子,十分驚愕,他的話震懵了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他臉上肌肉抖動著,目光放亮:“咚咚哐,咚咚隆咚哐,明天你……看我搏殺胡獠!”
她感到了害怕,顫聲問道:“明天你……要殺誰?”
“婦道人家,問什麼?”他說著,出其不意突地把她拉入懷中,左手扳肩,右手按膝,將她仰麵放倒在自己膝蓋上。
她慌亂了,揮起小拳頭,在他堅實的胸脯上一陣亂搗。
他俯下身子,將長滿胡須噴著酒臭的嘴,壓向她的香唇。忽然,他停住了動作,一雙血紅的雙眼瞪著她,甕聲道:“聽人說,你勾搭上劉浩波了?”
聽到此話,她心裏格登一跳,臉色蒼白,頭額滲出了絲絲汗水。不過,對付男人,她畢竟有豐富的經驗,她深知現在的第一要訣,就是要力持鎮定,而保持鎮定的方法就是媚笑。
她輕抿嘴唇笑了,嬌嗔地道:“死鬼!你這麼久不來看我,一來就說這種沒良心的話,你不怕遭雷劈?”
“我隻要你說,有還是沒有?”
“沒有。”
“真的?”
“我還會騙你?我心中喜歡的男人就隻有你一個,除了你之外,任何男人我都看不上眼。這些日子,你可知道我每天都在思念你,魂牽夢繞,淚灑枕邊……”她邊說邊扭動著身軀,做出種種媚態,眼眶也紅了。
她嬌羞俏媚的樣子,足以使每一個男人都無法自已。一個熟諳風流,並能了解男人弱點的女人,大都能主宰男人的命運。
熊濤海被迷住了,忘掉了一切。他迫不及待地解開她的衣裙,把她抱住,走向床鋪。
燈滅了,房內一片黑暗。
沒有星月,房外的天空也是一片黑暗。
西園座落在蘇州城的西北角,是座具有宋、元、明三朝特色的古典式園林。
西園的主人,據說是位姓段的宋朝刑部尚書的公子。宋景炎元年,段公子購下這塊地皮,請了許多園藝名家和匠工,準備修建一座氣勢雄偉,景色雅致的江南名園,當時設計規模龐大,預計要十年完成。開工不到四年,南宋複滅,西園工程停頓,西園變成了一座未峻工的荒園。元大德二年,成宗鐵穆耳的皇親圖貼海吉占據西園,派人繼續建園,但剛修了兩年,他因謀反罪發,被打入死牢,病死在牢中,西園工程再次停頓。直至明朝萬曆十一年,曾出任兵部左侍郎之職的沈大人,因與首輔大臣不和,辭職還鄉,購下這座荒園再度動工,曆時五年才終於將西園建成。不過因沈大人心情不好,加之經費困難,園林的規模比設計的要小了許多,而且後園大半工程都被放棄了。盡管如此,西園仍是江南名園翹首。
踏入拱形的西園大門,迎麵便是個池塘,池塘上修有一座紅漆雕花欄杆的九曲橋,欄杆曲折盤旋,貼靠水麵,十分別致。
池水很清,水中養有巨龜與錦鯉。元代放養的巨龜〓,很難露出水麵,一般人很難見到。若那桌麵大小的龜〓背在水麵浮現時,必有貴人到來。水池四周的花圃裏,開放著豔紅的、金黃的、潔白的、淡紫的菊花,這些隨風擺動的花朵,仿佛在向即將到來的新年招手。
走過九曲橋,穿越兩座涼軒,進入第二道園門,即可看到一座高達十幾米的大假石山。假石山高大雄偉,造型奇異,山峰石岩,層巒疊嶂;清泉飛瀑,臨空而下;青草樹木,鬱鬱蔥蔥,遠看宛如一幅元人黃公望的山水畫。
山腰有座望園亭,坐在亭裏滿園景色可盡收眼底。山頂有座望景亭,坐在亭裏可以遠眺全城的風光。
假石山旁有塊重逾萬斤,形狀怪異的巨石,石麵上的花紋,晴天似一隻張牙舞爪的老虎,陰雨天則像一條騰空飛舞的巨龍。據說這巨石是北宋時期,運往京城建造禦園假山時遺下的太湖石。
沿著山道曲徑,翻過假石山,跨入第三道園門,便是大草坪,一個坐北朝南的大戲台便展現在眼前。
戲台高一米,四根雕龍梁柱,台頂是新蓋的琉璃瓦,金碧輝煌。台的正壁背景,是八塊屏風。台中此刻擺著九張靠椅,椅子全都是空的。台下左右聳立著兩隻呲牙咧嘴的石雕怪獸,虎視眈眈地盯著草坪。
草坪北麵是未峻工的後園,到處堆擱著花崗岩石塊,石塊中雜草叢生。
戲台四周肅立著盤著長辮,手執刀槍的清兵。
草坪上三支獅隊在寂靜中巍然屹立。領頭的是執有“國威”、“義德”與“雨花”旗號的旗手,旗手身後是各隊的雙人獅與鼓手。舞獅的人用獅皮掩著麵,看不清真貌。鼓手及抬鼓的均是頭裹白綢巾,身著黑色緊身勁裝的精壯漢子。
草坪周圍站滿了前來觀看舞獅比賽的觀眾。他們中間除了少數外地人,大都是蘇州城的市民。
舞獅比賽按以住的習慣,在未比賽之前,觀眾的吆喝聲、爭吵聲、叫罵聲,早已把賽場鬧得個天翻地覆。但,今天賽場卻出奇地靜,靜得連針落地的聲音也能聽到。
賽場如此的靜,有兩個原因。
其一,這不是蘇州三獅之間的比賽,而是蘇州城與滿清韃子獅的比賽,觀眾有一種緊張的情緒。緊張常常使人不敢出聲。
其二,市民雖被允許前來觀看比賽,但不準走正門,隻能從後園小門人園,入園時還得搜身,就連參賽的獅隊也不例外。此刻比賽時辰已到,不僅主持比賽的多鐸未露麵,連清方的獅隊也沒看到,這明顯是滿清韃子對漢人的輕蔑,觀眾心裏按捺著一股被羞辱的憤怒,卻敢怒不敢言。
坪場一片寂靜,寂靜中蘊藏著騷動與不安。
宋獻策躲在人眾中,目光注視著戲台。台上八塊木質屏風,原是人物、山水圖案,現在全都改成了用金箔裝飾的金龍,台下的一對石雄獅也被換成了石雕怪獸。他明白這是多鐸對其權勢的顯示。然而,他的心思並不在這裏。他在想:“多鐸為什麼遲遲不肯露麵,難道有人走露了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