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飛燕雖然工於心計,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但政治目光短淺,又不懂軍事。在李自成生死尚未確定,眼前形勢變化無法估計的情況下,她既不敢貿然上奏,又害怕擔當責任,於是把這隻球,巧妙地拋給了多鐸。

多鐸看過信,沉思良久,才揮手示意陳福晉退下。

“謝王爺。”陳福晉叩首,起身退出後院。

多鐸從靠椅中站起,捏著信封,雙手抄背,麵色陰沉。

他和多爾袞一樣,是朝廷中少數堅信李自成沒有死的人。根據現在大順西部軍的動態,及竄入湖南的十餘萬大順東部軍,在先受詔歸降朝廷後,複又以拒絕剃發為由轉而歸順南明的舉動,說明這些被擊潰的大順軍,仍有一位統一指揮他們的領袖。數十萬大順軍的各部,曆來各自成製,無有隸屬關係,東西兩路集團軍集結的時間和地區也不同。然而他們居然會在不同時間,不同地區,采取統一行動歸順於眼下已無任何實力可言的南明,如此一致的步調,如果不出自一個威望極高的領袖部署與指揮,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這個指揮者決不可能是別人,肯定就是“走死九宮山”的李自成!

鄭四維總兵的奏本,決非危言聳聽,李自成一定在醞釀著巨大的陰謀。他覺得危險正在悄然逼近。

他皺起了眉頭,在考慮如何向朝廷報告此情,如何讓多爾袞相信他完全有能力對付李自成,而無須放虎出籠,再次啟用已被“關”在了遼東的吳三桂。

他的親將奕奇領著劉浩波,急忙忙地走進院門。

“稟王爺,”奕奇還未走到荷花池旁,便嚷開了口,“怡紅刺繡店老板娘金慧君,昨夜被人殺了!”

多鐸並不感到意外,微微點點頭,目光轉向劉浩波,抿抿唇道:“金慧君果然被殺,這麼說來南明隆武派人刺殺本王爺,是真有此事了?”

劉浩波跪地回話道:“千真萬確,奴才認識熊濤海,他原是無錫明軍千總,現為南明皇官大內副總管,他與金慧君……”

多鐸截斷他的話,緩緩地道:“你認為他們還會向本王爺下手嗎?”

“一定會。”劉浩波肯定地道,“此人性格耿直剛烈,他奉命刺殺王爺,不得手決不會罷休。”

“好漢子。”多鐸點點頭,“你認為他會在什麼時候,對本王爺再次下手?”

劉浩波停了片刻,壯起膽道:“奴才認為他會選在王爺明日去城南門的途中。”

“很好。”多鐸拍著手中的信套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在西園放過他們嗎?”

“嗯……奴才不知。”劉浩波不明白多鐸的企圖,不敢隨便說話。

“哈哈哈哈哈!”多鐸進出一串長笑,“本王爺這叫‘欲擒故縱’,是要讓他們自動撞到本王爺的網中,來個一網打盡!”

“王爺英明!”劉浩波不知多鐸所指,隻能一個勁地點頭稱讚。

“聽說紅娘子也會來蘇州,如果能拿到紅娘子……”多鐸目光閃爍,臉上布滿淫笑。

劉浩波觀言察色,立即道:“王爺定能如願以償。”

多鐸向劉浩波投去一個讚許的眼光道:“你若能拿到紅娘子,本王爺重重有賞。”

“謝王爺。”劉浩波叩首回答,那模樣仿佛紅娘子已在他手中。

多鐸得意地輕咳了兩聲,吩咐奕奇:“速召博洛、豐臣秀英進見。”

奕奇靠近多鐸,壓低了聲音:“據末將所知,李過也派人來了,且白巾會陸世鑰詭計多端,王爺不宜親身作為誘餌。”

多鐸肅容道:“本王爺自有主張,快去。”

奕奇猶豫了一下,隨即頓首領命:“是。”

多鐸連夜布署,暗中調兵遣將,在白馬橋撒下了一張大網。

一切都按照嚴格的軍令,在悄然中進行。宋獻策和陸世鑰對此全無覺察,就連八貝勒王爺和圖賴、貝子屯將軍,也都蒙在鼓裏。

在落實安排好刺殺行動之後,陸世鑰為了讓宋獻策鬆弛一下緊張的情緒,便叫盧政川領他到一品香喝茶。

宋獻策坐在樓欄旁的座位上,望著被黑夜籠罩著的蘇州城。

蘇州的夜景是美麗的,點點閃爍的燈光,像星羅密布的繁星,高低不一的樓房,在變幻的燈光中聳起嵯峨的剪影。那飄浮的夜霧像輕紗一樣蓋在樓房剪影上,使城市益發顯得古雅莊嚴。

時不時響起的清軍鐵騎兵,在街道上奔馳而過的馬蹄聲,令人心悸,使夜景的幾分詩情畫意,蕩然無存。

天空黑沉沉的,整個蒼穹似乎壓在房頂上。

宋獻策感到壓抑,扭轉頭問盧正川道:“怎麼沒看到溫紅香?”

盧政川道:“她爺女倆今晚到春宛藝園演唱去了。”

“春宛藝園是本地評彈藝人演出的地方?”宋獻策雖對蘇州評彈不太了解,但畢竟浪蕩江湖,見多識廣。

“不錯。”盧政川湊過頭來,“宋爺是不是想去看看?”

宋獻策遲疑了一下後,點點頭。

盧政川撩袍從桌旁站起:“宋爺請。”

春宛藝園在東街口的一條胡同內,距一品香茶樓不遠,二人沒走多久就到了。

走到藝園前,宋獻策才知道,春宛藝園名曰園,實際上是一座一層平房茶棚。

守在藝園門前的夥計,見到盧政川,立即點頭哈腰道:“盧爺來了,裏麵請。”很顯然,盧政川是藝園的常客。

掀開布簾門,宋獻策看到了藝園的茶廳。茶廳分大廳與小廳。大廳能容納七十人,一律靠背長凳,左角一張方桌,桌上擺排著茶杯,擱著一隻壺嘴冒著熱氣的大銅壺。小廳是架在左右兩側的木台包廂,隻有十幾個座位,卻是一色嶄新的小桌、靠椅和印花小瓷壺。

廳中有一個圓弧形的平台,上麵有鋪墊、靠椅和搭著紅絨布的條桌,這是說唱藝人的唱台。唱台兩旁的牆壁上,此刻掛著兩塊印紅木牌,一塊木牌上寫著:“特聘上海虹場名藝‘六歲紅’張婷玉主唱。”另一塊木牌則為:“蘇州‘小紅豔’溫紅香中場演唱。”

場內熱氣騰騰,人聲鼎沸,座位已坐滿八成。

在這兵荒馬亂之時,藝園生意能做到這個樣子,已經是很不錯了。宋獻策正在沉思之際,早已被夥計引到小廳包廂入座。

夥計取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擦過桌子,然後衝上一小瓷壺香茶,擺上兩碟花生、瓜子和水果。藝園夥計很會做生意,凡是上包廂來品茗聽唱的客人,沒有不擺瓜果、點心的。

盧政川摸出幾點碎銀塞到夥計手中,夥計滿臉堆笑,眼睛眯起一條縫,彎腰打躬殷勤侍候。

宋獻策瞟了唱台一眼,三十多歲的張婷玉懷抱琵琶正在彈唱,她唱的是西廂記中鶯鶯會張生一段,唱腔圓潤甜美,吐詞清晰準確。

盧政川對宋獻策道:“來的正是時候,‘六歲紅’這段唱完,就該溫紅香上場了。

機靈的夥計聽到此話,立即躬身插嘴道:“‘小紅豔’年紀雖小,但色藝雙全,無論是琴藝還是唱功,絲毫都不比‘六歲紅’差,大爺是否點一曲?”

未待宋獻策答話,夥計又接著道:“她是中場演唱,隻唱一曲,大爺可不要錯過了機會。”

宋獻策從衣兜裏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夥計:“叫她唱一曲《莊王訪賢》吧。”

夥計捏著那錠足有三兩重的銀子,笑咧著嘴道:“大爺是否要叫她來陪坐?”

客人點唱後,演唱的姑娘除在台上向點唱者含笑致謝之外,還可受邀到點唱者身旁伴坐一會兒,作為捧場的報答。這種伴坐,是藝園招徠客人的一種方法。

宋獻策搖搖頭:“不用了。”

“小的替姑娘謝過大爺。”夥計一邊說著話,一邊用熟練的動作替宋獻策斟上茶,“大爺尊姓大名?”

盧政川道:“你就叫宋爺好了。”

“宋爺,”夥計向宋獻策深鞠了一躬,“小的這就去替您老人家點曲,您老好坐。”

藝園凡是點唱所收的銀錢,演唱者與值堂夥計二八分賬。在這裏夥計是沒有工錢的,老板也不管飯吃,他們的收入全靠點唱分成和茶客的小費,因此夥計對客人是倍加賣力曲意奉承。

場內響起了掌聲。張婷玉抱著琵琶向觀眾鞠躬致謝,走下了唱台。

盧正川剝了個水果,邊吃邊道:“注意,她就要登台了!”

不知為什麼,宋獻策的心格登跳了一下。

溫紅香在爺爺溫良傑的帶領下,登上了唱台,全場頓時掌聲雷動。看來溫紅香在藝園,比張婷玉還要受歡迎。

溫良傑打開布袋,取出琴弦與檀板等物,溫紅香則懷抱琵琶在唱台椅中坐下。經過一番刻意打扮過的溫紅香,已與在一品香茶樓時大不相同,她頭上珠翠滿鬢,眉若新月,唇點朱丹,一雙生得月映雲水的明眸,顧盼有神,客人經她媚眼一掃,無不心蕩神怡。

溫紅香在椅中弓起身子,對包廂中的宋獻策道:“蒙宋大爺賞曲,小紅豔感激不盡,特為宋大爺獻上一曲,小女新編曲目《八陣圖》。”

全場掌聲再起。誰不想聽新編曲目,而且還是小紅豔自己編的?

宋獻策在溫紅香投來的眼光中,看到了一種他還未能了解得到的特殊的含意,心不覺一陣怦然亂跳。他想問盧政川什麼,可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

此時,檀板絲弦響起,溫紅香開始演唱了:

明時崇禎十七年,雲掩日月風沙旋,

京城紫禁宮門外,忽見有人寫詩篇:

十八孩兒現雲間,竹馬門內圈田園,

七上八下無人問,三橫一直兩無尖……

茶客不知她唱的是什麼故事,並不在意。漸漸地,大家明白了什麼,場內的氣氛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宋獻策的臉變得灰青,上牙不自覺地咬住了下唇。

這《八陣圖》唱的是闖王進京前一段故事。闖王進京前,曾派出“內作”在北京城裏到處題詩詞,詩詞的內容是說十八個孩兒在門內騎馬,三橫一直兩頭無尖。那詩詞傳到崇禎皇帝耳裏,崇禎不解,召來文武百官測析,也弄不明白。後來皇後解出詩意:十八孩兒就是個“李”字,在門內騎馬,就是個“闖”字,三橫一直兩頭無尖,則是個“王”字,李闖王要進京了!自此京城中人心渙散,軍無鬥誌。闖王將京城包圍時,崇禎皇帝根本就沒有什麼抵抗,同太監王承恩逃上煤山,就著一棵歪脖子樹,上吊了。

她為什麼不唱《莊王訪賢》,而要唱自編的《八陣圖》?難道她已看出了自己的真貌?宋獻策隻覺得一股冷氣,透著背脊直往上冒。

未待她把《八陣圖》唱完,宋獻策已離開了春宛藝園。

“怎麼不聽完就走了?”盧政川追上宋獻策道,“難道她唱得不好,或是唱得不對?”

宋獻策憂心忡忡地道:“在這種場合唱闖王,她的膽量也未免太大了。”

“我就喜歡她這膽量。”盧政川道,“闖王雖然已經死了,仍然有很多人敬重他,相信他沒死,希望他能領導百姓抗清,陸舵主就是這樣。所以白巾會才同意與你們聯手刺殺多鐸。我看她這麼一唱,明天定會多幾位決心抗清的誌士。”

宋獻策聽到這番話,心頭一熱,嘴唇扁了扁沒再說話。

他的心思,已完全轉到了明天的刺殺行動上。白馬橋的行動計劃,雖然沒有西園行動計劃周密,但其可行性比西園要多出五成。在西園己方是處於被動地位,而在白馬橋則是處於主動地位,隻要多鐸的船駛到白馬橋下,多鐸便是屠龍隊砧板上的肉……

他想到了推薦他來執行此項任務的顧君恩,不覺鼻孔裏發出一聲冷哼:“姓顧的,你隻會跟在闖王身旁賣弄才華,有本事也和老子一樣單獨出來幹幹!”

他對闖王器重顧君恩,把顧君恩一直留在身旁,有嫉妒也有不滿。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此刻顧君恩並不在闖王身旁,他已被闖王派去辦一件事。一件比刺殺多鐸似乎更為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