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怪我無能!全怪我無用!”他攥緊拳頭拍著頭額,心中充滿了懊悔。

如果在西園,不是清軍鐵騎兵的突然出現,或者陸世鑰早一點下手,多鐸也許早已完了;如果陸世鑰不選在白馬橋設伏,而選在城南門,情況也許會變;如果不是走漏風聲,當時坐在官船裏的真是多鐸,結果會完全兩樣;如果紅娘子能早些趕到……他尋找著為自己辯解的理由。無論怎麼想都無法改變事實。他明白自己的胡思亂想,無任何現實意義,但他偏要想,這樣他會覺得好過一點。這是他這位江湖術士的習慣。他平躺在床上,好像是睡著了,腦子中卻是流閃著千萬種思緒。銅壺滴漏,時間在悄然流逝。初更一鼓……二鼓……深夜三更。他想到了“北伐大戰”。北伐大戰真能像闖王說的那樣,給清軍一個出奇不意的致命的打擊?來蘇州之前,他對此還深信不疑,但在他親眼見到清兵的快速反應,軍隊的頑強戰鬥力後,信心已有些動搖。

他以前也與清軍作過戰,但因一直在李自成身旁,對敵方並沒有過如此的感受。這是對他意誌與能力的考驗,也是李自成執意單獨派他來蘇州的原因。

隆武能真心與大順軍聯合,合力抗清?賀珍能複歸闖王旗下?張獻忠會同意突出奇兵?如果……

形勢變幻莫測,局勢難以預料。他愈想愈亂,思緒如同一團亂麻。

他從床上爬起來,走出房外。

此時已是四更。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天際,消失在灰蒙的天邊,使天宇變得神秘莫測。

他久久地凝視著天空,希望能在“天象”中,得到一些神的啟示。然而,他眼睛蒙蒙的,什麼也看不到,看不清楚。

他凝神聆聽,希望能通過自己的法力,聽到演示未來的冥界之聲。然而,他聽到的隻是前院那棵老槐枝條打出的尖厲風哨。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最近連觀天象、卜凶吉,全都不靈了。

他在走廊裏癡呆地傻傻地站著,對自己已完全失去了信心。

夜,悄悄地遠離囚禁它的幽黑的洞口,天空出現了一線曙光。

“宋大人。”不知何時,溫紅香站在了宋獻策身後。

“溫姑娘。”宋獻策以更改過的姓氏稱呼她。

溫紅香搓著手:“您沒睡好嗎?”

宋獻策點頭道:“睡不著。”

“我也是。”溫紅香停了停,咬咬唇似乎鼓足了勇氣,從衣袖裏掏出一物,遞給宋獻策,“這是闖王當年賞給我的玉蝴蝶。”

宋獻策接過一看,這隻玉蝴蝶用“水晶溫玉”雕成,通體透亮,栩栩如生。一般的溫玉多呈羊脂的乳白色澤,像這種用透明冰潔的水晶溫玉的雕刻品,世間少有,可稱得上是稀世之寶。

宋獻策手心掂著玉蝴蝶道:“你這是幹什麼?”

溫紅香眸子放亮,端然道:“請宋大人將它交給闖王,就說奴女和侯樂師惦念著他,望他保重。奴女和候樂師會到處演唱闖王的功德,喚起萬民跟隨闖王抗清。奴女願利用賣唱的方便,為闖王刺探敵情,以效犬馬之勞。”

“可是……”宋獻策被她的話所感動,剛才失去的信心似乎又回到了心中。但他卻用極冷靜地口氣道:“他已……經死了,我怎麼……”

溫紅香打斷他的話,雙眸望定他道:“他沒有死,我知道他一定沒有死。”

宋獻策還想說什麼,這時汪老頭走進走廊:“宋大人,車子馬上就要來了,請快換衣吧。”

“哦!那好。”溫紅香迎上去,抓住汪老頭的手就往回走,同時扭頭對宋獻策道,“宋大人快換衣,我們在前院等著您。”

宋獻策回到臥房,猶豫了一下,開始換衣。汪氏夫婦為他弄來了一套漁民下水撈魚時穿的緊身水靠。

宋獻策走到前院。汪氏夫婦、溫良傑和溫紅香都在院中等著他。

天空雖已有了一絲曙光,院中仍是一片漆黑,槐樹枝條在風中的尖嘯聲,令人感到驚悸。

宋獻策走到溫紅香身旁站定,他幾次想解開衣服把玉蝴蝶還給她,但卻沒有做。

大家都沒有說話,在緊張地等待著車子到來。

“叮當!叮當!”街頭傳來了搖鈴聲,接著是一聲拖長嗓音的呼喊:“倒——馬——桶——囉!”

“車來了!”汪奶奶拎著擱在身旁的馬桶,上前去打開了小院門。

汪老頭默默地把一個頭罩和一根半尺來長的小竹管,遞給宋獻策。

接宋獻策的車子,原來是輛糞車!蘇州這地方的習慣,每天清晨有糞車挨家挨戶收集糞便,然後將糞便送到郊區農家。

糞車停在門口。

汪奶奶先倒過馬桶,與拉車的王老頭低聲說了幾句話後,轉身向院裏招招手。

宋獻策戴上頭罩,拎著小竹管,在溫良傑的陪同下,急步走出了院門。

溫紅香站在院裏的槐樹下沒動。

溫良傑幫助宋獻策爬上糞車,他咬咬牙鑽入了糞桶中。一股難聞的惡臭鑽鼻而入,他覺得五髒六腑都在攪動,隻想嘔吐。

“委屈宋大人了,一路保重。”溫良傑說完此話,“砰”地一聲蓋上了糞桶蓋。

蓋子蓋上後,臭氣更濃了,宋獻策差一點透不過氣來,他咬著牙拚命地忍耐著。

王老頭拉著糞車在街上行走,手中仍搖著鈴,嘴裏還在呼喊著:“倒——馬——桶囉!”車子時不時停下來,讓倒馬桶的婦女把糞便倒入糞桶中。

車子的顛騰,糞水的四溢,令宋獻策無法忍受。為了活命,除了忍耐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宋獻策非常清楚地明白這一點。

小院裏,溫良傑走到溫紅香身旁:“傻姑娘,哭什麼?王老頭很可靠,不會出事的。”

溫紅香淌流著淚水喃喃道:“闖王沒有……死,真……的沒有死!”

溫良傑瞳仁裏閃著光:“他告訴你了?”

溫紅香搖搖頭,但哽咽著道:“他沒將玉蝴蝶退給我,這就……表明闖王還……活著。”

溫良傑合起了雙掌:“蒼天保佑闖王。”

糞車拉到城門口。

此刻,天已大亮。晨光照亮了掛在城門牆頭上的畫像通緝布告。

布告上的第一張畫像便是宋獻策,然後是紅娘子、李雙喜等人。這通緝犯都是根據賀小慧提供的情況,多鐸命奕奇趕畫出來的。

城門口設置了路障,一隊全副武裝的清兵,正在對出入城門的人進行檢查。入城的人多,是趕早市的菜販。對這些人,清兵檢查得並不嚴,有的甚至沒有檢查便放進了城。他們都是些有經驗的士兵,心中明白,在這個時候,畫像上的通緝犯決不會往城裏跑,他們檢查的重點是出城的人。

出城的人很少。除少數商販和外地人,在這種時候誰也不想招惹麻煩。清兵對這些人的檢查十分仔細,除對畫像查人外,還要搜身。清兵到此不久,但很快地就像南明士兵一樣,敲榨勒索和撈外快。

“停車!”兩名清兵攔住了糞車。

“二位官爺辛苦。”王老頭放下車,臉上堆著笑上去,“老頭的這糞車……”

兩清兵板著臉:“少囉嗦!把糞桶蓋打開。”拖糞車的沒什麼油水可撈,對這號人不必客氣。

“真是……糞桶也要檢查。”王老頭一邊咕嚕著,一邊爬上車在糞桶蓋上拍了一下,揭開蓋子,“官爺請檢查。”

一名清兵走過去,瞟了一眼,滿滿的一桶糞,糞水都溢到桶沿邊,一股臭氣令人作嘔。

清兵揮揮手:“走吧。”

王老頭正準備蓋上桶蓋,卻見另一名清兵走過來:“糞桶裏沒藏人吧?”

“官爺笑話。這糞桶裏哪能藏人?”王老頭大聲地答著話,在糞桶上使勁拍了一下,給藏在糞桶裏的宋獻策發出了警告。

宋獻策得到警告,隻覺頭皮發炸,渾身一陣燥熱,捏著小竹管的手直發抖。他強抑著內心的驚慌,縮身竭力保持不動。

清兵對王老頭道:“拿根棍子來,在糞桶裏攪一攪。”

這句話宋獻策聽清楚了,不覺汗水直流,手抖得更厲害。一縷糞水滲進了竹管裏,順著管道往下流。

王老頭彎腰抓起擱在糞桶旁的糞瓢道:“官爺,棍子沒有,糞瓢倒有一個,我這就給您攪。”

說著,把糞瓢猛地往糞桶裏一插。糞桶裝得太滿,這一插下去,糞水立即溢出桶外,沿著桶邊瀉在路麵上,刹時滿城門口都是臭氣。

“喂!糞桶檢查什麼?”城門旁檢查商販的清兵嚷開了口,“臭死人了!”

王老頭手腕一抖,瓢巧妙地一挑,一團糞汁濺起在空中。兩名清兵因站得太近,竟有幾點糞汁落在身上。

“唷!該死,罪該萬死!”王老頭放下糞瓢,跳下來伸出髒兮兮的帶著糞臭的手,“我替官爺擦一擦。”

兩名清兵同時退後兩步,厲聲喝道:“滾,快滾!”

王老頭故意怔了怔,隨即道:“是,小人馬上就滾。”

王老頭拉著糞車走了。城門口地上留下了一灘糞水,臭氣四處飄揚。

宋獻策經過這一嚇唬,悶在糞桶裏也不覺得臭了,隻是希望糞車能走得快一點。

王老頭拉著糞車,折上一條黃土路。不多久,糞車便停在了小樹林後的一池塘邊。

太陽已經升在空中,氤氳在池塘上的霧氣猶未散去,塘邊的水草上滾著露珠,披著晨曦。

王老頭打開糞桶蓋:“宋大人,請下車吧。”

宋獻策“呼”地從糞桶裏站起來,扔掉手中的竹管,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王老頭不顧肮髒,將宋獻策扶下車,幫著他脫去身上的水靠。宋獻策雖然戴了頭罩,穿了水靠,身上仍浸了許多糞水,渾身臭氣衝天。

王老頭指著池塘道:“宋大人,去塘中洗洗吧。”

宋獻策望著塘水,不由打了個冷噤。這麼冷的天,就這樣下塘去洗?

王老頭望著宋獻策的臉道:“你怎麼搞的,連糞水也吃到嘴裏去了?”

宋獻策聽到此話,“哇”地一聲吐出一口汙物,撒腿就往池塘裏跑去。

水冰涼刺骨,已顧不得這許多,他關心的隻是如何將渾身的臭氣和嘴裏的糞水洗幹淨。

一袋煙的工夫後,宋獻策在王老頭的再三催促下,才上岸來擦幹身子,換上了王老頭給他準備好的衣服,衣服很幹淨,沒有沾上半點糞水,但宋獻策總覺得有股臭氣,卻又無可奈何。

黃土路上有灰塵揚起,數騎人馬正朝小樹林飛馳而來。

王老頭拉起糞車:“宋大人,接應您的人來了,小人要走了。”

“哎……”宋獻策想喚住他,待李雙喜來後,多給他一點賞賜。

王老頭沒停步:“時辰不早了,農戶還在等著小人的糞車呢。再說,讓接應的人看到大人是坐這種車出的城,恐怕有失體麵。”

王老頭拉著糞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宋獻策瞧著消失在小樹林後麵的糞車,心中充滿了感激。

數騎馳近小樹林。

宋獻策認出了騎在馬上的李雙喜,忙急步從林中走出去。

李雙喜躍身下馬,向宋獻策施禮:“末將無能,讓宋軍師受驚了……”

“哎!”宋獻策截住他的話,“別跟我來這一套。這事不怪你們,隻怪我宋某無能。”

李雙喜道:“這也不能怪宋軍師,要怪隻能怪陸世鑰消息不準,紅娘子接應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