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獻策皺起眉:“其實……”
李雙喜岔開話題道:“送軍師出城的人呢?”他了解宋獻策的性格,剛才這番話,無非是想讓宋獻策心裏舒服一點。
“已經走了。”宋獻策怕李雙喜問及“坐”糞車的事,忙道:“我們走吧。”
他接過一名騎手遞過來的韁繩,躍身上馬,在馬肚上狠狠地一磕。
二十多騎出發,隻剩下五騎歸來,還損失了劉伴當一員大將,這對即將開戰的北伐大戰來說,可是個不祥之兆。
早知如此,何必有蘇州之行!宋獻策咬緊了牙:要怪就要怪那個顧君恩,要不是他在闖王麵前出這個餿主意,哪會有今天?
天快亮了。油燈光點如豆,仍然閃爍在小桌上。
顧君恩俯在桌上,還在繪製著夾山地形圖。
他瘦了,瘦了許多。十幾天山裏的勘察,翻山越嶺,淌水流,鑽山洞,已夠辛苦。夜裏還要繪圖標記,思索李顯應留下標記的用意,與自己的想法是否一致。過度的勞累,怎能不瘦?
總算有了結果。地形勘察完畢,各寺廟的情況都已清楚,設立兵營的地圖及軍事地形圖均已完成。夾山確是一個極理想的隱蔽根據地。
他感謝瘋道人李顯應。他雖不能接受勸闖王隱退寺院,放棄抗清鬥爭,以順天意的意見,但他的地圖確是幫了不少忙。若無瘋道人的地圖,他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夾山的地形,勘察得這麼準確,也不可能完成軍事據點的布置。
他合上地圖,伸了個懶腰,看看窗外,吹熄了桌上的燈。
他信步走出房外。天已大亮,太陽正在從東方升起。
昨天他就聽說釋然方丈病危,今天該是釋然安排後事的日子,也是他實行占據夾山計劃的關鍵時刻。
要占據夾山,對尚擁有數十萬兵馬的大順軍來說,本是件不費吹灰之力的事,但難的是要悄然占領。不能讓清廷懷疑,不能讓南明知道,不驚動老百姓,同時還要瞞過義軍中的絕大多數,這事就難辦了。
天門山和五雷山的寺廟與道觀規模小,較分散,寺裏的和尚也不多,要占領這些寺廟比較容易,派出一支奇兵,突然襲擊就能得手。難的就是夾山寺。此寺廟大,為附近眾寺之首,廟內和尚尚有六百餘人,而且不少和尚都有武功。若由武力奪寺,必將驚動清廷與南明探子,同時也會與當地百姓結下仇怨,對以後義軍活動十分不利。因此,對夾山寺,隻能智取。
兩個小娃,能不能將他的計劃實現?他心中沒有底。
夾山寺中有個心術不正,一心想當方丈的明道法師。隻要兩個小娃稍有不慎,智取夾山寺的計劃便會落空。
他眺望著夾山,希望亮哥能從那裏給自己帶來好消息。
夾山寺後殿小佛堂。
靠椅改成了木榻,釋然方丈躺在木榻上說著胡話:“南天門……玉皇大帝……閻羅君、判官、小鬼……”
“師傅。”姚愚育和夏敏生跪在木榻旁,輕聲呼喚著。
三天來,釋然總是時昏迷時清醒,做惡夢,說胡話,出虛汗。看來已是無法再熬下去了。
姚愚育和夏敏生三天三夜沒合眼,一直守在師傅身旁,輪流給師傅擦汗,喂湯藥,接屎接尿,精心侍侯。他倆這樣做的目的隻有一個,希望師傅能讓他倆當上坐化儀式的司儀。
釋然打了個哆嗦,睜開眼道:“廣仁、廣義。”
“師傅。”姚愚育立即拿起毛巾來,給釋然擦汗,夏敏生則將早準備好了的湯藥,端了過來。
釋然喃喃地道:“師傅夢見玉皇大帝了……他下令五帝閻羅君……派判官與小鬼前來催……師傅上西天去。看來,師傅是該走了。”
姚愚育向夏敏生丟了個眼色,兩人雙雙跪倒在木榻前:“師傅,我倆剛來不久,沒有好好侍侯您老人家。您這一走,我們該怎麼辦?其他的師傅會怎樣對待我們?不如您老人家把我們也帶走吧。”說著,兩人傷心哭泣起來。
“徒兒,別……說傻話。”釋然撫摸著他倆的頭道,“你倆的事師傅自有主張,你們快去把各殿堂的主事僧眾,都叫到這裏來,就說師傅……有話要對他們說。”
“是。”姚愚育和夏敏生對視了一眼,匆匆出了小佛堂。
片刻,各殿堂、律院主事三十六位和尚,都到了小佛堂內。
明道法師率眾和尚向釋然施過禮,站在榻前,等候釋然方丈說話。
明道法師的臉色凝重,神態嚴肅。他知道釋然已經不行了,是要在死之前,將寺廟的事作好交待。
站在明道法師身旁的悟願法師,悄悄地向他投去一個恭維的眼光,那眼光像是在對他說:“你放心好了,釋然一定會將衣缽傳給你。夾山寺除了你明道法師外,誰還有資格當方丈?”
明道法師的嘴角,扯出了一絲不易被人覺察的微笑。
此時,釋然開口了:“今天是……個黃道吉日……老衲要……走了。”
聽到此話,眾和尚在木榻前一齊跪下,齊聲呼喊:“方丈!”
釋然擺擺手,示意大家站起來,喘著氣,繼續道:“老衲決定今天……午時三刻坐化升……天,望眾位弟子做……好老衲升天的準……備……”
說到此,他一陣猛咳。姚愚育和夏敏生立即上前,替釋然接痰,捶背。
明道法師用手肘暗中撞了悟願法師一下。悟願法師輕咳一聲,然後道:“方丈,您要走了,這寺中可不能一日無主,還望方丈……”
釋然咳著嗽,打斷他的話道:“這事老衲……自有安排,快……快去準備坐化事宜,咳,咳!”
悟願法師見狀,不敢多言,隻得躬身領命:“是。”
釋然又道:“廣仁、廣義雖然來寺不久,但……對老衲情深意厚,是上天派……來幫助老衲升天的,這坐化……儀式就交由他倆主持。”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雖然仍很費力,但居然沒有咳嗽。
釋然舉起右手使勁揮了揮,示意眾和尚退出。明道法師抿了抿嘴,咬住下唇,率眾和尚出了小佛堂。
明道法師出小佛堂後,立即發話,命各殿僧人準備好應用之物,午時三刻在主殿坪中送方丈升天。
待眾和尚匆匆散去之後,明道法師站在小佛堂前的銀杏樹下,長臉如同冷鐵,心中在想:“這老家夥,究竟在搞什麼名堂?”
時辰接近午時三刻,主殿前的石坪中,六百多名僧員都聚集在一起。
送方丈坐化升天的儀式,是寺院中最隆重、最悲壯的儀式,所有僧生都嚴格按照寺規穿上了不同的僧服,在規定的位置上站定。
站在第一排的,是四位身著紅底繡金袈裟的老和尚,這是寺中的四尊者,隨後是身著黃底描紅袈裟的七長老,然後是黃色袈裟的首代弟子,皂白袈裟的二三代弟子,最後是淺灰袈裟的末代弟子。
明道法師雖為寺院都監,權力僅在方丈之下,但資曆卻不及四尊者與七長老,他隻能身著黃色袈裟站在第三排首代弟子的位置上。
坪中搭了個木台,木台上擱著口缸。這就是釋然方丈的坐化升天台。所有僧員都在木台前列隊站定。
全場一片寂靜,悲愴的氣息籠罩著石坪。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著釋然方丈出現。
大雄寶殿的門打開了。身著深紫鑲紅袈裟的釋然,手捧著一柄象征著寺院至高無上權力的碧玉如意,在姚愚育和夏敏生的攙扶下,走入石坪。
姚愚育和夏敏生身披坐化儀式司儀的紅袈裟,格外引人注目。跟在他倆身後的,是四個上身斜披紅袈裟的坐化儀式僧人。
姚愚育和夏敏生扶著釋然走上了木台。四個僧人則留在了台側的另一口缸旁。
釋然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紅光滿麵,精神抖擻,沒有了半點病容。他不用人攙扶,獨自跨入缸中,緩緩盤膝坐下。
眾僧人知道釋然的表現,是升天前的回光返照,不覺“嘩”地同時跪倒在地,大放悲聲。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雖是出家之人,也免不了生離死別的痛苦。
悟願法師等僧人暗中在想:釋然這柄碧玉如意,將會交給誰?
明道法師暗自咬緊了牙:這柄碧玉如意一定要交給自己。否則,無論交給誰,自己都將反對,甚至不惜兵刃相見,血染佛堂!
“阿彌陀佛!”釋然迸出一聲佛號,這聲音低沉懾人,悲愴莊嚴。
全場悲聲收斂,數百雙眼睛都盯著了釋然的那張臉。
釋然方丈要交待後事了!明道法師臉上的肌肉泛起了異乎尋常的表情,那是一團貪婪的欲望在蠕動。
“眾位弟子,”釋然朗聲道,“廣仁、廣義初來寺廟,根基甚淺,還須鍛煉,老衲任他二人為敲鍾擊鼓僧。”
這是怎麼回事?眾僧生都覺得有些納悶。這時候方丈還交待這些芝麻小事!
釋然繼續說出來的話,更讓僧生吃驚:“關於方丈,老衲升天之後還要回來的,回來後再當你們的方丈。”
哪會有這種事?眾僧生全都呆傻了。
姚愚育和夏敏生也怔住了。
七長老中的樂昌大師問道:“方丈升天後,再回來時有何征兆,也好讓我們知道。”
釋然方丈道:“夾山寺內,鍾鼓自鳴。”
姚愚育和夏敏生瞪圓了眼,小嘴張得大大的。他倆要執行的顧軍師智奪夾山寺的計劃,怎麼都由釋然方丈給說明了?
明道法師大聲道:“這怎麼可能?”
釋然方丈沒答他的話,雙掌合十夾著碧玉如意,低下頭大聲念起了佛號。
明道法師還想說什麼,姚愚育和夏敏生惟恐有變,節外生枝,忙大聲頌唱道:“升天上木台,天降彩雲來,我隨彩雲去,世間降英才……”
坐化儀式開始了,眾僧人頓時默然無聲,靜聽著釋然方丈的佛號。
明道法師扭曲了臉,但卻無可奈何。
姚愚育和夏敏生頌唱完畢,在缸旁盤膝坐下。
釋然方丈端坐缸中,手合碧玉如意,寶相莊嚴,口中一直念著“阿彌陀佛”,漸漸地,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終至如蚊,最後寂然無聲。此時此刻,正是午時三刻。
姚愚育和夏敏生從缸旁站起,四尊者走上木台,繞缸察看四周,鄭重宣布:“釋然方丈已經圓寂升天!”
坪場中莊肅的佛號,震空而起。
鍾樓敲響了三十六響喪鍾,淒絕蒼涼的鍾聲,挾著佛號,傳出寺外十裏之遙。
負責坐化儀式的四僧人抬著台下的缸,覆蓋在釋然方丈的坐化缸上。
姚愚育和夏敏生扶著坐化缸,在四尊者與七長老的護送下,將圓寂了的釋然方丈,送進了寺後的寶塔墓穴中。
明道法師在主殿石坪中站了很久,然後發出話來:“升天高僧,百日之內必還生。如果釋然方丈百日之後不能複活,夾山寺必須另選方丈。”
兩個時辰後,站在村頭石橋旁的顧君恩,得到了夾山寺裏的詳細情況報告。
顧君恩皺起了眉頭。據寺內情況看來,不能不將闖王進寺的日期提前……
他正在思想,一騎飛馳而至。騎手勒馬橋頭,向顧君恩拱了拱手道:“顧軍師,高夫人請你馬上回老營。”
老營出事了?顧君恩沒有問,急忙召來亮哥,登上了回程。
就在顧君恩的馬車連夜馳過澧州的時候,夾山寺寶塔墓穴裏,坐化缸棺中的釋然,突然睜開了眼睛,眼裏射出了兩道灼灼精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