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兆麟對已有八分醉意的四位總兵道:“明天你們就搬到墾場去,萬一王誌賢告到萬歲那裏,老夫也有對付的辦法。據我估計各營的情形,都會與你們一樣,把耕牛宰了,種糧吃了,暫且先將肚子填飽了再說。”

郭尚義睜著醉迷迷的眼道:“萬歲會……怎麼說?”

汪兆麟拍拍他的肩道:“你就放心好了。到了無糧種的時候,萬歲自會想辦法。咱們跟隨萬歲許多年了,哪有擁有強兵,還會餓死的道理?”

四人告辭汪兆麟,從府院的後門悄悄溜了出去。

汪兆麟望著桌上的空碗,臉上透著陰冷的笑。屯墾失敗,看王誌賢在張獻忠麵前還能得寵幾時?

第二天,郭尚義、汪萬象、宋官和胡敷榮四位總兵,攜帶著家眷和隨從,真的搬到墾場住下了。

第三天,四位總兵督率著各營的士兵開始墾田。草堂寺荒廢多日的田地上,出現了一派熱鬧氣象。

各營士兵向他們投來了疑惑的眼光。

第四天,墾場的一條耕牛“病”了。郭尚義下令將它在坡地上公開宰殺,犒勞士兵,並用種糧煮了白米飯,在田間設宴。酒肉香氣,飄出數裏。

各營士兵向他們投來的眼光中,流露出了羨慕與貪婪。

附近的農夫和道士的麻煩出來了。夜裏菜園裏的菜被人偷摘。來偷菜的人都蒙著麵巾,明知道是屯墾營的士兵,卻又捉拿不得,弄得農夫有種無收,有的隻好把菜園廢了。

第五天、第六天,四營墾場連日宰耕牛,吃種糧,官兵大吃大喝,營地裏一片歡騰。有些士兵悄悄溜到其他營地,帶些牛肉給朋友、老鄉,暗透風聲說,當兵的餓著肚皮哪能種出糧食來?屯墾遲早要失敗,還不如宰了耕牛,吃了種糧,暫度眼前饑困。

第七天,附近一營軍士也將一條“病牛”宰了,配以種糧,犒勞士兵。

第八天,郭尚義四營的耕牛宰完了,種糧也已告罄。士兵奉命分散到各營中,暗自找朋友談心,歎惜屯墾失敗,鼓動怠工。此時正是各營饑困之際,士兵感到前途渺茫,於是軍心頓亂。

接二連三,各營屯墾將士,爭相效尤,紛紛宰殺耕牛,煮吃種糧,以求暫飽肚腹。

刹時,殺耕牛,吃種糧,消極怠工,似瘟疫一樣在屯墾營各營中流傳開來。

黎良材得到消息急得蹦跳。情況怎麼一下會成這樣?他急匆匆地去找王誌賢,商量對策。

王誌賢一大早就起來了。他也得知了這幾日營裏軍士宰殺耕牛和吃種糧的事,真是太荒唐、太沒有道理了!這種做法無異是飲鳩止渴,誰會這麼做呢?事出有因,他決心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嚴懲肇事之徒。

黎良材闖進王誌賢的房中:“王大人……”

王誌賢擺擺手,示意他先坐下,然後叫人給他倒了一盅茶,這才道:“別急,先沉住氣,有話慢慢說。”

黎良材見他這模樣,捉摸他早已知道了墾場發生的事,但仍忍不住心中的憤怒道:“殺耕牛,吃種糧,虧他們做得出來!”

王誌賢沉緩地問道:“此事已波及到幾個營?”

黎良材手一揮,險些把茶盅打翻:“除了禦梨壩和青羊宮的僧墾兩營之外,各營都出現了這種情況。”

“嗯。”王誌賢思忖了一下道,“是哪個營先開始宰殺耕牛和煮食種糧的?”

黎良材皺皺眉道:“沒弄清楚,各營都是說先見到別的營宰殺病牛後,才動手宰殺本營病牛的。”

“哼!”王誌賢重重地哼了一聲,“哪有那麼多病牛?其中一定有人在搗鬼,破壞屯墾!”

黎良材憤憤地道:“準是郭尚義和那三個同鄉總兵!”

王誌賢憂鬱地道:“隻是他四人倒好辦,若是汪兆麟在幕後指揮他們,有心破壞屯墾,這事就難辦了。”

黎良材忍不住道:“我早就說過了,對這種奸臣不能姑息,你早該在萬歲麵前參他一本!”

王誌賢搖搖頭道:“不是我姑息養奸,而是萬歲實在是變得神情古怪,令人難以捉摸,萬一……”

正在說話,一名侍從匆匆走進來:“稟大人,劉軍士到。”

王誌賢忙道:“快叫他進來!”

一名墾場軍士走入房內。他向王誌賢和黎良材施過禮後,肅容道:“稟王大人,小人已經查明,首先宰殺耕牛和煮食種糧的,是郭尚義、汪萬象、宋官和胡敷榮四營。”

黎良材怒聲道:“果然是他們!”

劉軍士繼續道:“現在他們四營的耕牛和種糧全都吃光了。他們四人還曾派出手下到各營去遊說,煽亂怠工……”

王誌賢再也忍耐不住了,一巴掌擊在桌上,拍案而起:“我這就去見萬歲!”

二十九廢除屯墾

張獻忠又做夢了。

他夢見他率領文武百官,到七曲山靈應廟去祭祀初祖文昌帝君。當他率領百官,進入神殿之時,文武百官突然都不見了。他大聲呼喊,沒有人應聲,也沒有人入殿。他惱怒,便斥問端坐在神台上的白麵長髯,綠袍烏紗,束帶秉笏的文昌帝君,可文昌帝君一問三不答。他氣怒之下,拔出佩劍,向文昌帝君刺去。當劍刺入文昌帝君的胸脯時,忽然發現文昌帝君不見了,端坐在神台上是他自己……

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霍地坐起,渾身冷汗津津,胸口隱隱發痛。

寢宮裏靜靜的。除了兩側壁梁上的宮燈發出柔和的光亮外,看不到任何人。侍者、侍衛、太監和宮女全都看不到。

他惱怒了。自己大聲驚叫著從夢中醒來,為什麼沒有人來侍候?

正待叫喚人來斥問,卻發現手中握著一把劍。這是什麼劍?他想了好一陣子,才想起來了,這是自己掛在床上帳幃上的那把避邪寶劍。

避邪寶劍為何會在手中?他又想了好一陣子,才想起在做這個惡夢之前,還做了一個更可怕的惡夢。那是個什麼樣的夢,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但夢後的事,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如同這次一樣,他大叫一聲醒來,寢宮內已站了很多的人。有一名太監,兩名宮女,還有一隊宮中侍衛。床前的地上一名宮女躺在血泊中,左胸脯上一個窟窿,鮮血還在汩汩往外冒湧。他低頭看看,自己手中竟然握著帳幃上的那把避邪寶劍,劍尖上血珠還在往下滴落。

他感到了害怕。夢中殺人沒有絲毫樂趣,也沒有平時殺人的興奮與刺激,隻有一種冥冥中的恐懼。於是他下令趕快將宮女的屍體搬走,把地板洗掃幹淨,同時下令沒有他的傳呼,任何人聽到寢宮內的任何響動,都不準擅入寢宮。

他長長地籲了口氣,放下手中的寶劍,抬手用衣袖揩去頭上的冷汗。

他大叫著從夢中醒來後,沒人前來侍候,不是宮中人不盡職守,而是他們不敢違背不準擅入寢宮的旨令。不敢違抗他的旨令,便是對他的害怕,他感到很滿意,他希望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宮中人都能保持對他的害怕。他惱怒的心漸漸地平靜下來。

他用手捂了捂胸口,依然感到疼痛,仿佛剛才真被自己的劍刺傷過。他皺起了眉頭:這夢是凶還是吉?

他開始回憶夢中的情境,追朔這幾天來連續做的各種離奇古怪的夢,心緒一片混亂,胸口的疼痛加劇。

他深吸了口氣,把雙膝盤坐在床沿上,雙手交叉按著膝蓋,閉上了雙眼。他知道自己近日心情不好,想坐坐禪來穩定一下情緒,消除因內心煩躁帶來的痛苦。過去每逢心情不好的時候,他采用這種方法調理,大多能收到效果。

然而,今天這種方法卻失效了。雖然閉眼坐著,表麵上看似十分平靜,內心的思緒卻如潮湧……

李自成的北伐大戰失敗了,敗得那麼慘。二十萬大順軍精銳部隊,居然隻在一個回合裏,便被數萬清軍鐵騎兵所擊潰,真他媽的沒個屁用!他並非真心不出兵幫李自成,也不是有心食言,他隻是想等等看,看看大順軍與南明聯合後究竟有多大的實力。他命孫可望回兵後,仍叫他在邊境屯兵待令。他要等待機會,等待有利可圖的時候才出兵,但沒想到戰役打響還不到一個月,李過的忠貞營便已潰不成軍。

忠貞營的失利,使他對聯合南明抗清更加失望。南明,那個腐敗無能的小朝廷,光靠個隆武能幹什麼?抗清隻能靠自己,靠自己的實力。李自成聯合南明合師北拒,完全是失策,要打敗清兵,還得靠大西軍和大順軍。

詐降,想起詐降他就氣憤。當年他在穀城詐降得逞,現在李自成部下也向清廷詐降,結果卻是五千多名將士慘遭殺戮。他媽的,這些清韃子比自己還要凶狠!他得到結論,與清軍隻有血戰到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別無出路!

眼下大順、南明、大西,算起來要數他大西軍最有實力了。一想到此,他又有些得意,有一種“老大”的感覺。雖然有消息報告,清方肅親王豪格已率大軍壓境,大有進剿四川之意,但他並不把清軍放在心上。他自認為有數十萬兵馬在握,加上蜀道險阻,清廷還吃不了他。清廷擺出進剿架勢,隻是想牽製他,以便好吃了南明與大順軍餘部。他已作好了收編大順軍餘部和南明殘軍,擔起抗清大統帥重任的準備。他認定李自成會象當年投奔穀城那樣,向他求援,而南明則會委屈求全,尋求他的保護。

李自成已不是當年的闖王,而他卻仍然是當年的“八大王”,能擔起抗清天下重任者,唯他張獻忠。

想到此,他睜開了眼,臉上露出了一抹微笑。笑容還未完全展開,便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憂慮。

如何解決目前軍中的糧荒,這是近幾個月來一直縈繞著他的心病。

他為此日夜苦思,絞盡了腦汁,情緒變得十分焦躁。他恨不能屯墾營裏一夜間就長出糧食來,他不願聽到屯墾營裏任何不利於墾種的消息,那怕一個小小的壞消息,都會可能讓他改變屯墾大政的主意。

他拍了拍手,大聲呼道:“來人啦!”珠簾門掀開,兩名宮女走進寢宮。當她們看到擱在張獻忠身旁的寶劍時,麵容失色,“撲通”跪倒在地,叩首道:“奴女罪該萬死,望皇上開恩!”

張獻忠先是一怔,隨後看了床沿上的寶劍一眼,發出一串長笑。宮女那害怕的樣子,使他的心情輕鬆了許多。

他站起身來,將寶劍插入掛在床上帷幃上的劍鞘中,對宮女道:“你等何罪?快快起來給朕更衣。”

兩名宮女聞言如獲大赦,急忙起身至床邊服侍張獻忠換衣。接著又有幾名宮女進入寢宮,服侍他洗漱。

他洗漱完畢,命人拉開窗帷,窗外已是大亮了。

宮女正待引他去禦膳房用早餐,卻見太監李四在門前探頭探腦地張望。

張獻忠沉聲道:“李四,什麼事?”

李四忙在門旁跪下,稟奏道:“啟稟皇上,屯墾營總督王誌賢大人求見。”

張獻忠看了看窗外,心中暗想:“王誌賢這時候來求見,難道屯墾營又出了事?但不知他今日帶來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若是好消息,朕要重重地賞他,若是壞消息……”他一想到壞消息,心裏就不高興。

李四見張獻忠沒說話,又小心翼翼地問道:“王大人說有緊急事要稟奏皇上,皇上是召還是不召?”

張獻忠扁扁嘴:“召他到寢宮來。”

“遵旨。”李四跪伏而退。

張獻忠胸口一陣隱痛。他想起了剛才做的夢,劍刺自胸,一定是主凶,王誌賢此刻求見,難道這凶應在屯墾之上?

王誌賢忠忠耿耿,一番心血全放在屯墾上,為的是解決糧荒。他忠心可嘉,可惜此刻進宮,來得不是時候。

王誌賢進入寢宮:“微臣王誌賢叩見皇上。”

張獻忠揮手命李四和宮女退出後,對王誌賢道:“有什麼事要急著見我,待會兒在早朝上稟奏不行嗎?”

王誌賢道:“此事十分緊急,再說在早朝上也不便稟奏,所以……”

張獻忠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題:“別囉嗦,有話隻管奏來。”

王誌賢滿麵憤容地道:“屯墾營中有永定營郭尚義,幹城營汪萬象,三奇營宋官,治平營胡敷榮,宰殺耕牛,煮食種糧,破壞墾田……”

未待王誌賢把話說完,張獻忠已是怒不可遏:“這廝好大的膽子,竟敢破壞朕的屯墾大政,朕定嚴懲不貸!”

王誌賢繼續奏道:“更有甚者,他四營自己不墾田也就罷了,居然還派人到各營煽動怠工……”

氣忿中他將郭尚義四人破壞屯墾和偷盜農夫菜地作物的種種劣跡,一一奏明張獻忠。

聽完王誌賢的稟奏,張獻忠原本憤怒的表情,卻被一種疑惑的神態所代替。他義軍出身,對這些手下兄弟的習性甚為了解,若說是他們偷食耕牛、種糧,他還相信,但說到他們到各營煽動怠工,破壞犁具,他就有些不相信了。

他眯起了眼道:“你說的這些,全都是事實?”

王誌賢斷然地道:“是的,若有半點謊言,微臣願以性命……”

張獻忠截斷他的話道:“他們隻不過是四個小小的總兵,餓極了時,偷食條把耕牛和一些種糧,這還是可能的,若說他們派人煽動怠工,朕以為他們還沒這個膽量。”

王誌賢見張獻忠不肯相信他的話,不覺急了,隻得把汪兆麟和盤托出:“稟皇上,實不相瞞,此四人乃有汪兆麟替他們撐腰。”

“哦!”張獻忠臉色微變,“你是說汪兆麟有心反對朕的屯墾大政?”

王誌賢橫下心:“微臣確實這麼認為。十天前,有人看見汪兆麟將郭尚義等四人召到府中,直到半夜才出來。”

張獻忠擰起眉,半晌才道:“朕知道了。”說著擺了擺手,示意他退出。

王誌賢一邊躬身往外退,一邊道:“皇上,屯墾大政關係著大西國的存亡,若不懲治這些破壞屯墾大政者,屯墾終將失敗。”

張獻忠知道王誌賢對他是忠心的,但對他與汪兆麟鬧矛盾,心裏很是不滿意。

他喚來太監李四,下旨道:“速召汪兆麟入宮見朕!”

說完,他大步向禦膳房走去。

汪兆麟來得很快。張獻忠還未用完早餐,他已在禦膳房門外候旨。

張獻忠知道汪兆麟來了,故意喝了一口雞湯,大聲道:“朕已下旨與軍民同甘苦,現在士兵與百姓連飯都沒得吃,爾等還替朕殺雞燉湯,傳旨將禦膳房領班斬了。”

“遵旨。”幾名侍衛領命而出。

汪兆麟知道張獻忠殺禦膳房領班,不過是殺雞給猴子看,給自己的警告,但他並不慌張,因為他對張獻忠的此次宣召,早有了充分的準備。

禦膳房內傳來了太監的傳呼聲:“皇上有旨,宣東閣大學士汪兆麟進見。”

汪兆麟沒絲毫的猶豫,斷然對張獻忠道:“臣曆來認為屯墾乃大西複興之要政,軍士屯田自種,以足軍食,減政以省官祿,寬刑以養天和,蠲賦以利招徠,國家唯有以此致力,方能安定蜀土,國富民強。”

張獻忠斜睨著他道:“你這屯墾大政的道理,似乎比王誌賢說的還要透徹。”

汪兆麟端然道:“臣才疏學淺,這屯墾的道理雖無法說透,但心裏卻是這麼想的。”

張獻忠放下手中筷子,注視著他道:“可朕聽說你的那四個同鄉總兵,屯墾卻不賣力,不知有沒有此事?”

汪兆麟不慌不忙地道:“回稟皇上,臣那四個同鄉郭尚義等四人,起初原本忽視屯墾,臣聽王尚禮談起後,十天前曾把他們叫到府中教訓了一頓。經臣開導後,他們四營已很努力,這有王尚禮和各營查事官可以作證。”

“是嗎?”張獻忠緩緩地道,“可朕聽說他們宰了耕牛,把種糧也吃了,這四位總兵的膽子可也不小。”

汪兆麟湊前了一步道:“皇上,這事可就大有出入了。屯墾營購進的耕牛,有不少是病牛,春耕一上犁,不少牛就病倒了,軍士們隻好把病牛宰了。這事不光在郭尚義四營,在其他營中也都宰了不少病牛。皇上隻要到各營一問,便知分曉。”

張獻忠唬起臉道:“屯墾營耕牛中有這麼多病牛,怎麼從沒聽你說過?”

汪兆麟輕歎口氣道:“這批耕牛不是微臣經辦的,微臣不敢過問。這年頭要買這麼多強壯的耕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賣牛的刁得很呢。再說關於病牛的事,微臣也是各營宰殺病牛才知道的,微臣不想以此事分擾皇上,以免動搖皇上屯墾的決心,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