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冷銳的目光變得朦朧起來,“那種糧又是怎麼回事?”

汪兆麟道:“這倒確是士兵的原因。因士兵們種田手藝不佳,又不懂農活技術,加上心裏著急,愈是賣力,愈是累死了牛,使壞了犁。糧種下地後多不長苗,把士兵急壞了,刨出糧種一看,不少都漚壞了。士兵們分的糧食極少,幾乎是餓著肚皮在幹活,舍不得把這些糧丟了,於是就煮著粥吃了。”

張獻忠默不作聲,重新端起碗筷,繼續他的早餐。

其實他早已無心進餐了,汪兆麟花言巧語的一番話,把他說了個稀裏糊塗。他竭力地想把腦子裏紛亂的思緒,理出個頭緒來。

汪兆麟低著頭,用試探的口吻道:“皇上,有人說微臣的壞話吧?”

張獻忠瞧著他,反詰道:“你對墾政如此支持,誰會說你壞話呢?”

汪兆麟輕咳了一聲道:“屯墾乃是一項長遠的治國之策,雖是複興之要政,卻不能解決眼前糧荒的燃眉之急。有些大臣對皇上一片忠心,一心想要立即辦好屯墾,種出糧食來解決糧荒,故在各營強行統一耕種。這種不因地製宜的作法,無異是拔苗助長,適得其反。現在問題出來了,各營耕種一樣,長苗卻不同,有人怕秋後無收獲,所以故意說長苗不好的各營宰殺耕牛,煮吃種糧,消極怠工……”

“好了。”張獻忠被他說煩了,打斷他的話道,“你說你有理,王誌賢說他有理,老子都不信!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朕到各墾營去一看便知是非。”

汪兆麟垂手道:“皇上何時去墾營?微臣好去準備接駕。”

張獻忠哼哼道:“待你去墾營準備接駕,豈不就假了?朕今日不上早朝了,就與你此刻去墾營!”

汪兆麟立即跪伏在地道:“臣領旨。”

張獻忠的話正中他下懷。他在得知王誌賢入宮之時,早已派人飛馬奔赴墾場,叫郭尚義等人作好準備了。

張獻忠停了早朝,換過便服,帶了汪兆麟、王誌賢和王尚禮,率領騎從,出南門轉西,往各屯營而來。

王誌賢見張獻忠要他與汪兆麟和王尚禮,一道陪同他巡視各營,不知其用意,心神不定地跟在了後麵。

張獻忠第一個目的地,便是郭尚義、汪萬象、宋官和胡敷榮的四營墾場。

王誌賢見張獻忠出城後,便直奔郭尚義四人的墾場,頓時明白了張獻忠的用心,於是心想:“這樣也好,隻要懲治了郭尚義四人,各營就不敢不再賣力種地了。”

當王誌賢隨著張獻忠等人進入郭尚義四人的墾場時,不覺瞪圓了眼,張大著嘴,半天沒回過神來。

墾場的田地裏,士兵和眷屬正在陽光下忙碌著。四位總兵戴著鬥笠,扛著鋤頭和釘耙,在田間來回走動,指揮著男女各組,分田耕耨。由於農具不足,有的士兵用手掘泥拔草,有的士兵搬著石頭,修砌田坳。地裏一片緊張繁忙景象,哪有半點怠工的跡像?

汪兆麟抿著嘴忍住笑,暗自稱讚郭尚義這假做得好。

王誌賢還不知道是中了汪兆麟的奸計,心中在想;郭尚義這夥人,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積極了?

王尚禮正待喚四位總兵過來見駕,卻被張獻忠阻住。他跳下馬來,向田間走去。

田間一個胖胖的女人,卷著袖子,正蹲在地上拔草。她幹得很賣力,渾身都是泥土,太陽照在她紅紅的臉上,汗水直往下流淌。

張獻忠彎下腰來,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人頭也不抬,仍在幹她的活:“秦嬌麗。”

張獻忠又問道:“你是誰的眷屬?”

秦嬌麗道:“永定營郭尚義的夫人。”

“很好。”張獻忠點點,扭頭對王尚禮道,“記住這個名字,回去替她記一功。”

“遵旨。”王尚禮應聲領命。

秦嬌麗聽在了耳裏,拔草得更起勁了。

總兵夫人尚且如此賣力,誰還會偷懶怠工?張獻忠已是相信汪兆麟的話了。

此時,郭尚義到一水溝旁,挽起袖子,脫掉鞋子,跳入到水中,揮鋤挖著渠道。“當!”鋤頭挖到溝裏一塊大石頭上。他丟掉鋤頭,喚來幾個士兵,彎腰到水中搬石頭。他大聲吆喝著,指揮著士兵,合力將大石頭搬到坎上。

郭尚義從水溝中站起身,伸手去抓鋤頭時,看到了站在溝旁的張獻忠。

郭尚義忙爬上溝來,跪伏在地道:“永定營郭尚義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這一喊,驚動了滿營的士兵,大家都在田間跪了下來,高呼萬歲。

張獻忠看著眼前這位挽袖赤足,頭上淌著汗,身上滴著水的總兵,心裏完全相信了汪兆麟的話。

他伸手扶起郭尚義,詳細向他詢問了墾田的情況。郭尚義按照早已編好的話,“如實”稟奏。未了,他對張獻忠道:“屯墾乃國家大政,自汪大人開導之後,末將和全營士兵不敢不勤,隻是不知是地質不好,還是種法不當,綠苗很少長出,深負萬歲聖意。”

張獻忠對他擺擺手道:“朕知道你們已經盡了力,就行了。”

他的屯墾決心已經開始動搖。

汪萬象、宋官和胡敷榮三位總兵及部分將領,過來向張獻忠請安。張獻忠勉勵了他們幾句話後,離開了郭尚義四人的墾場。

張獻忠繞過北郊、東郊,一路上看了許多屯營。因郭尚義已預先暗中向各營透露,萬歲要來巡視的消息,所以張獻忠所過各營,軍士都很勤奮,問到墾營耕牛和種糧之事,大都和郭尚義答的一樣。

最後來到禦黎壩屯營和僧墾營。

張獻忠巡視過兩營後,憂心忡忡。四郊各營,田地長出來的綠苗很少,看來秋後收獲無望,唯有這兩營雖有望豐收,但怎能滿足全軍糧食需要?

王誌賢正想對張獻忠說什麼,張獻忠卻先發問道:“你這兩營耕種不錯,禾苗正旺,那些營也很努力,為何沒有你營好?”

王誌賢皺了眉,看了汪兆麟一眼道:“平日我和屯墾營黎總兵去查看時,情況卻不是如此。”

汪兆麟搶過話道:“今日也許他們見到萬歲,所以特別努力。不過依微臣所知,平日他們也並非懶惰,隻是他們手藝不及這兩營,成績不佳,這倒是事實。”

王誌賢和汪兆麟同時看了王尚禮一眼,都希望他能幫自己說話。

王尚禮礙著兩人的麵子,又不知張獻忠的心思,所以幹脆緘口不語。

張獻忠倒有了主張。今日突然巡視各營,所見情況料不會有假,屯墾之策看來確如汪兆麟所說,雖是複興要政,卻不能解燃眉之急。

張獻忠陰沉著臉,上馬回宮。

汪兆麟策馬靠過去道:“皇上請放寬心,待今年秋季,這兩營收獲後,從營中派人到其它各營指導教習,明年秋季定會有豐收了。”

張獻忠板起了臉:“軍中已無糧吃,如何能挨到明年?”

此話出口,汪兆麟便知道張獻忠打算放棄屯墾了,於是換了個口吻:“皇上說的也是,要想靠屯墾來供應軍糧,隻怕是修得廟成,鬼也老了。”

張獻忠沒再說話,心中卻在暗想:“王誌賢原說秋後全軍即可糧食自給,現在看來已無希望,這出家人到底是迂腐,不似汪兆麟機靈精明。”

張獻忠回到宮中,太監稟告孫可望在側殿等候聖駕。

“望兒進京城來幹什麼?”張獻忠一邊想,一邊急步跨入側殿。

“兒臣叩見父王。”孫可望見到張獻忠,從椅中站起,跪地施禮。

“望兒!”張獻忠急步上前扶起他,“你就別來這一套禮節了。快告訴我,你進京城給父王帶來了什麼好消息?”

孫可望瞧著他,晃了晃臉道:“兒臣並沒有帶來什麼好消息,隻是為了三件事而來。”

“哦,坐下來說話。”張獻忠與孫可望分別坐下後,問道:“哪三件事?說來聽聽。”

孫可望沉緩地道:“第一件事,江南密探送來消息,忠貞營李過正在策劃,派人暗中將南明隆武接到湖南,這是他們鼓動隆武遷都湖南未成之後的又一行動。”

“媽的!”張獻忠一巴掌拍在茶案上,茶盅蹦起老高,“老子早料到李自成會來這一手,這叫挾天子而……”

孫可望接口道:“挾天子以令諸侯。”

“對,挾天子以……令諸侯!”張獻忠忿忿道,“他想操縱隆武,暗地裏把南明給吞了,自己當大順與南明的幕後皇帝。”

孫可望道:“兒臣卻不這樣認為。李自成已經詐死,無論他是幕前還是幕後,都不能當什麼皇帝。他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想把南明與大順的力量集中,這對抗擊清兵確實大有好處。”

張獻忠忙道:“望兒,你可千萬別上李自成的當。一旦讓他掌握了南明,你父王就沒法與他爭了。”

孫可望點頭道:“孩兒明白。”

張獻忠又道:“你即刻修書一封,把消息告訴鄭芝龍,他會設法留住隆武帝的。”

孫可望抿抿嘴:“孩兒遵命。”

張獻忠跟著問道:“第二個事呢?”

孫可望道:“李自成派人給父王送信來了。”

張獻忠臉一沉:“人在哪裏?”

孫可望道:“兒臣怕他看到川中餓荒景象,將他留在邊境兵營裏了。”

張獻忠眸光閃爍:“他是誰?”

“兒臣小時同鄉好友張鈞廷。”孫可望不加隱瞞。

“你是怕父王殺了他吧?”張獻忠坦然相問。

“兩者都是。”孫可望直言對答。

“做得好。”張獻忠搓搓手,“拿信來。”

孫可望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張獻忠。張獻忠看到信封上,李自成親筆字跡時,嗬嗬地笑了:“想不到老李還有再求老子的時候!”

他正待拆開信時,忽聽殿外有人高聲喧嘩,接著一名太監匆匆而入:“啟奏皇上,有兩名自稱是清廷肅親王豪格派來的使者,在宮外大聲叫嚷要見皇上。”

張獻忠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孫可望一旁道:“這就是兒臣的第三件事。兒臣本待要他倆暫住客棧,待兒臣稟過父王後再行宣召,不想他倆這麼急就往宮裏來了。”

“這些清韃子也太氣盛了!”張獻忠將李自成的書信放入懷中,大聲下旨道:“召文武百官上朝!”

孫可望道:“父王這是……”

“媽的!”張獻忠興奮地罵道,“老子今天要煞煞清韃子的威風!”

宮內響起了鍾聲。從宮門到大殿九重門內外的石階上,站滿了盔甲鮮明的武士。

張獻忠高高坐在皇上的寶座中,孫可望立在他的身旁,文武百官在大殿兩側侍立。

“宣清使入殿!”高亢的宣旨聲,由大殿傳到宮門外。

兩名清使踏步而人。沿途的武士架刀、架槍,發威吆喝,使盡了大西王國的威風。兩名清使亦非等閑之輩,見過不少場麵,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走入大殿。

兩名清使見到張獻忠後,不跪不拜,隻是雙手微微一拱就算是見過禮了,神態十分傲慢。

孫可望心中動怒,正待斥責清使,卻被張獻忠阻住,吩咐給倆位清使看座。

孫可望和滿朝文武不知張獻忠葫蘆裏賣的什麼藥,睜著眼怔怔地看著。

兩名清使見張獻忠如此“軟弱”,以為他已有降意,於是更加得意,當即宣讀招撫張獻忠的詔書,和對四川文武各官兵民的諭旨。

清使剛開口,便被張獻忠打斷:“慢!先聽朕念個東西給你們聽。”說著,一呶嘴。

太監李四從寶座旁跨出,手執黃絹聖旨,用又尖又怪的聲音宣讀起來:“大西文昌帝君詔書……”這是一份張獻忠以文昌帝君名義,招撫順治福臨及多爾袞等清廷文武官員的詔書,措詞辛辣尖刻,充滿了譏諷之意。

兩名清使知道被張獻忠戲弄了,未等李四的詔書念完,拍案而起:“張獻忠,你別太猖狂了!肅親王看得你起,才叫我倆前來下詔書招撫你。你若執迷不悟,我清廷大軍一到,管教你川中雞犬不留!”

“操你娘的蛋!”張獻忠怒罵著,“老子川中數十萬精兵猛將,肅親王他媽的敢來,老子管教他有來無回。”

清使冷哼一聲道:“川中正鬧糧荒,軍無糧草,饑民屍骨遍野,縱有數十萬人馬,皆是饑兵,怎堪一擊?”

另一清使道:“你若肯歸降大清,肅親王即調十萬擔糧食,以解川中糧荒。”

張獻忠被揭痛傷疤,漲紅了臉,氣得胡須直翹。他瞪圓了眼道:“狗清賊,你道我軍中無糧麼?我軍中糧還多著呢!”說著,一聲怒喝:“曾樹君。”

“末將在。”曾樹君從武將班中走出。他職為都督,原本奉命在外剿賊,今天上午回城複命,恰逢張獻忠臨時上朝,也就來了大殿。這也是他命該如此。

張獻忠厲聲道:“小小山寨,攻堅一月不下,留你何用?斬!”

“皇上……”曾樹君跪伏在地,還想申訴。

張獻忠哪容他分辯?下旨道:“殿外斬首,取股上之肉招待清使!”

此言出口,滿殿皆驚。文武百官煞白了臉。兩名清使麵麵相覷,不知怎麼回事。

孫可望扁嘴幾次,想說話,卻強行忍住。

兩名武士上前,將曾樹君拖至殿外的台階上,一刀砍死,然後撩起衣襟,從腿上割下兩塊肉,用盤子盛著,呈送到張獻忠麵前。

張獻忠望著盤中血淋淋的肉,擺擺手道:“此肉送到夥房立即製作,剩下之肉送入庫中,以作軍糧!”

“是!”武士應聲,托盤退下。

殿外台階上的屍體拖走了。殿內鴉雀無聲,空氣中飄動著一絲酷寒的氣流,這氣流形成一種無形的壓力,逼得殿內所有的人近似窒息。

兩名清使臉蒼白了,身子在發抖。他倆盡管見多識廣,可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麵。言傳張獻忠軍中食人肉,原本不信,沒想到竟是真的!

張獻忠鐵青著臉。他以此招來對付清使,自知是下下之策,但自覺無奈。他之所以選中曾樹君為屈死鬼,並非他戰績不佳,隻是因為他與他的死對頭南明將領曾英同姓而已。

在寂靜中等待了難耐的片刻後,兩名武士端著兩盤冒著熱氣的烤肉,送到了兩名清使麵前。

張獻忠唬著臉道:“這就是我軍的軍糧,二位請用。”

兩名清使想起剛才被殺的曾樹君,想起剛才擱在盤中血淋淋的人肉,哪裏敢吃?

張獻忠道:“汪愛卿。”

“微臣……在。”汪兆麟顫聲而出。

張獻忠緩聲道:“清使不知怎麼吃這軍糧,你去做個示範。”

“臣領……旨。”汪兆麟不敢不領旨。他走到清使麵前,抓起盤中的筷子,挾了一團還帶著濃濃血腥味的肉塊,忍著惡心的嘔吐,咬咬牙將肉塊塞口中,匆匆嚼了幾口,咽下肚中。

兩名清使哇地吐出一口清水,仍不敢食這人肉。

張獻忠麵帶怒容,高聲喝道:“來人!將這兩名清賊拖到殿外斬了,送入庫中充作軍糧!”

四名武士吆喝上殿。

兩名清使嚇得慌忙跪地嗑頭:“萬歲爺饒命!萬歲爺饒命!”又匆匆爬起,搶著將盤中人肉吃了個精光。

“哈哈哈!”張獻忠發出一陣狂笑,吩咐將兩名清使割去右耳,逐出宮外。

兩名清使捂著血淋淋的右耳,一邊嘔吐著,一邊在武士們的譏笑聲中,往宮門外狂奔。

張獻忠想起了李自成的信。他從懷中掏出信封,拆開一看,臉色頓時青紫。李自成親筆書寫的“屯墾春耕,秋後糧足。”八個字,原本是一番好意,卻無意中再次揭痛了張獻忠的傷疤。

“呼”地一聲,張獻忠將李自成的信撕了個粉碎,高聲下旨道:“各營停止屯墾,調集兵馬,準備剿賊,攻寨奪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