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震怒之下,滿朝文武誰敢多言?
張獻忠又對孫可望道:“望兒,速將四川內富裕寨子編造成冊,呈交父王。老子就不信,擁有強兵,沒得飯吃?”
孫可望猶豫了片刻,垂首道:“兒臣領旨。”他心裏明白屯墾大政已經完了。
汪兆麟一陣竊喜,今後他又可以得寵張獻忠了。然而,他沒有想到,隨著屯墾的失敗,大西國滅亡的日子,也就為時不遠了。
三十星月朦朧
深邃的夜空,一輪滿月挾帶著落日的餘輝,從西邊升起。
高桂英撥了撥桌上的油燈,目光凝視著桌麵上的地圖。
她雖然在此等待分娩,李自成已嚴令不準她介入義軍的任何行動,但她的那顆為義軍跳動的心,又怎能安靜下來?
兩天前,李雙喜接到顧君恩從老營發來的命令,要他去忠貞營見李過,準備秘密去福州接迎隆武前來湖南。隻因清廷的大屠殺,義軍將領損失過多,像李雙喜這樣武功好又有經驗的將領,已是不多了。顧君恩盡管極不願意,但因此次任務特別重要,仍不得不啟用李雙喜。
兩天來,高桂英一直在研究去福州的路線,並考慮著路上可能出現的種種意外。她很擔心,萬一隆武在路上出了差錯,很可能會影響到南明與大順軍的聯合。
從湖南出發,穿越江西,再進福建,其中有一段山路,通過江西的苗家地區。這地區地圖上沒有詳細標明。據說這裏的苗人生性悍狠,對漢人多有成見,走這條路會不會有危險?有沒有更安全、更捷近的路可走?
高桂英想著,又伏到桌上仔細地察看著地圖,手指甲在各條山路上劃來劃去。
房門被推開,李翠微走了進來。
“娘!”李翠微噘著嘴,走到高桂英身旁,用手捂住了地圖道,“您又看地圖了。瞧您這樣子,不把肚子裏的弟弟壓扁了才怪呢。”
“饒舌!”高桂英嗔聲道,“我擔心雙喜路上的安全。”
李翠微扶著高桂英在椅中坐下,一邊收著地圖,一邊道:“您就放心好了。顧軍師早就把路線安排好了,沿途也作好了布置,決不會出什麼亂子。”
高桂英哼了一聲道:“你知道雙喜這次去接誰?”
李翠微歪起頭,不在意地道:“不就是那個南明的草包皇帝唐王聿鍵?”
高桂英眯起眼道:“你都知道了?”
“當然羅。”李翠微頗為得意地道,“是雙喜告訴我的。”
“這孩子!”高桂英唬起了臉,“這麼重要的機密他也敢泄露,我要懲罰他。”
“娘,這事可不能怪雙喜哥。”李翠微抓住高桂英的手,撒嬌地搖晃著,“是我以公主的身份強迫他說的。娘,女兒又不是外人,您連女兒也信不過?”
“唉,娘不是這個意思,娘是說……”高桂英頓住話音,擺了擺手,換了個口氣道,“好,算啦。女兒,你也不小了,也該懂事了。”
李翠微眨眨眼,調皮地道:“女兒不懂事嗎?”
高桂英正色道:“我們已經歸順南明了,說話處處都得注意點,今後你叫南明唐王聿鍵,就隻能叫隆武帝,或是皇上,懂嗎?”
李翠微點點頭:“女兒明白。”
高桂英又道:“回老營後,你還去帶童子營。”
“唷!”李翠微嚷出了聲,“我不幹!女兒都長大了,還去帶那些娃娃兵?”
高桂英道:“你要幹什麼?”
李翠微翹唇道:“我要帶健婦營。”
高桂英淺笑道:“你帶健婦營,那娘帶什麼?”
“你……”李翠微鼓起腮幫,眼珠子轉了轉道,“你就帶弟弟!”
“你這死丫頭!”高桂英輕輕地罵了一句,用手摸了摸高高隆起的肚子,皺著道:“上次爹爹來的時候,你向他求什麼了?”
李翠微臉紅了,低下頭:“沒……求什麼。”
高桂英肅容道:“是不是替馬承恩求官了?”
李翠微驀地抬起頭,理直氣壯地道:“他是女兒的救命恩人,女兒就是求了也沒錯啊。”
高桂英瞧著她,凝視良久。
李翠微道:“您怎麼了,好像不認識女兒似的?”
她不是不認識女兒,隻是覺得她變了,變了許多。她在想:是不是女人一旦愛上男人就會變?
她抿了抿唇道:“馬承恩現在已是老營的副總管了。”
“真的嗎?”李翠微臉上放出異彩,眸光灼灼發亮。
高桂英道:“娘還會騙你?另外,雙喜沒告訴你,馬承恩也將一道去福州嗎?”
李翠微一怔,臉上露出驚喜之色:“他也和雙喜一道去福州?”
她喜的是,顧君恩肯讓馬承恩參加這樣重大的機密行動,說明已經相信了他,今後她與馬承恩的婚事就不會有阻礙了。驚的是,馬承恩參加這項行動,將會遇到很多的危險,萬一…
她忙把剛收好的地圖拿出來,攤開放在桌上,湊到油燈下仔細看起來。
高桂英輕歎了口氣。被愛情迷住了心竅的女人,是最羸弱和最自私的女人。
她站起身,走出了小房,把李翠微獨自留在了房內。
小井院裏,榕樹的枝葉篩濾著月光,地上斑斑駁駁。
“夫人。”臘梅和春花走了過來,“您怎麼也出來了?”
高桂英道:“在房裏坐不住,出來走動,賞賞月色。”
臘梅和春花準備上前攙扶。高桂英推開她們道:“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人了?”說著,邁步踏人了院中。
瞧著高桂英高高隆起的肚子,和那幾步極不和諧的將軍步,臘梅和春花忍不住“噗”地笑了。
高桂英聽到笑聲,板起了臉,本想斥責她兩幾句,當她看到自己在院地上的古怪身影時,也忍不住笑了。
臘梅走過來攙扶住她:“夫人,您就別逞能啦。”
高桂英目光轉向左側的小房,燭光透過薄薄的白窗紙,映出一個秀美的身影。
她凝視著窗戶問道:“彩雲在幹什麼?”
春花道:“稟夫人,她在練字。”
高桂英咕嚕著道:“又在……練字?”
臘梅接口道:“不錯。她最近除了練字,還在學繪畫呢。她說闖王說的,多練字,繪畫,對自己有好處。”
“恩。”高桂英點點頭道,“這孩子倒很用功的,也很有天資。哦!我叫她替雙喜做的鞋,不知她做好了沒有?”
春花瞧了臘梅一眼道:“不知道。”
高桂英抬頭看看天空道:“明天清早雙喜就要走了。春花,你去看看彩雲的鞋做好了沒有?如果沒有做好,你就幫著她做好,讓她給雙喜送去。”
春花明白高桂英的用心,知道雙喜也喜歡彩雲,也有心想撮合這樁好事,點頭道:“請夫人放心,我這就去。”
高桂英見春花去了,仰麵向天,合起了雙掌,心中默默祈禱上蒼:“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自從張鼐被斬之後,她心中一直有一種負罪感。她為張鼐與慧梅的情緣而深感內疚,她想在李雙喜的身上予以回報,以攏慰心靈的創傷。
春花走進彩雲的臥房。彩雲正叭伏在桌上繪畫。她是那麼專心,連春花走到了她的身邊,都不曾覺察。
春花透過她的肩頭望去,宣紙上繪的是一幅青鬆圖。陡峭險峻的石崖上,一座古刹,麵前的危石間長出一顆青鬆。那青鬆,傲立山峰,偉然挺撥,頂部鬆葉盤若虯龍,宛如一頂幡傘……那畫蒼中含秀,立意新穎,想象大膽,不落俗套。
春花拍手叫了一聲:“好!”
這一聲“好”,嚇得彩雲慌忙擱下筆,想去撕掉桌上的畫,卻被春花阻住:“哎!畫得不錯嘛,讓姐姐仔細瞧瞧!”
彩雲羞紅了臉:“春花姐見笑了。”
春花一看,畫上還有兩個大字,剛才恰恰被彩雲的身子擋住了。那是“闖王”二字,字跡渾厚華滋,氣韻生動,顯然是下了功夫的筆墨。在石崖的左角頂,有個小小的簽名,是彩雲剛剛叭在桌上簽上去的。
春花一邊看著,一個勁地點頭:“你進步得真快。高夫人說得沒錯,你很用功,而且很有天資,再這樣練下去,我看你不用當兵,就做個書畫匠得了。”
彩雲抿唇輕笑道:“春花姐就會取笑人。”
春花指著“闖王”二字道:“你這畫是為闖王畫的?”
彩雲臉刷地一紅:“我哪有資格為闖王繪畫?”
說話間,她抓起宣紙雙手一揉,揉成一團,扔到了門邊的撮箕裏。
“可惜!可惜!”春花連聲道,“以後你再畫了,如果要扔掉就送給我好了。”
彩雲道:“春花姐,別說笑話了。你來找我有何吩咐?”
春花收起笑容,正色道:“高夫人要我來問你,雙喜的鞋做好了嗎?”
“鞋?”彩雲一陣慌亂,自己怎麼把這事給忘了?
她慌亂地把床旁的針線簸箕擱到小桌上。簸箕裏散亂的針線碎布中,擱著一雙還未納完底的布鞋。
春花責備地道:“都五天了,怎麼還是這個樣子?”
彩雲低下了頭:“我以為,用不著這麼急性……”
春花嘖嘖嘴道:“還不急?李教頭天一亮就要走了,就等這雙鞋穿呢。”
彩雲急了,抬起頭用求救的眼光看著春花道:“呀,我該怎麼辦?”
春花呶呶嘴:“還能怎麼辦,趕快做唄。”
彩雲偏著嘴,眼裏閃起了淚花:“可是時間這麼緊,怎麼做得出來?”
“別急,”春花安慰她道,“我來幫你。等會我去叫臘梅姐也過來幫忙,三人合力,用不了多久就能做完。”
“哎,”彩雲感激地道,“謝謝春花姐。”
春花故意唬起臉道:“這雙鞋隻能說是你做的,不能說我們幫過你,否則,讓高夫人知道,我們挨罵倒不要緊,氣壞了高夫人就麻煩了。”
“我明白。”彩雲急忙地穿針引線,納起底來。
春花幫著做了一會,出了房間,找到臘梅。此時高桂英已回房歇息了,李翠微去了前院。
春花和臘梅走進房時,彩雲正在加緊納鞋,見她兩到來,她手攔了一下,針頭紮進了手指頭裏,雖然紮得不深,血珠已冒了出來。
春花走到她身旁,抓起她的手指頭,湊到嘴裏吸吮了一下,吐了一口唾沫,然後道:“叫你別急,有我們姐妹幫忙,你慌什麼?”
就她說話時,她發現彩雲因為心慌手亂,左手指頭上已被紮破了好幾處。
春花和臘梅立即動手,納鞋底,做鞋麵,上鞋幫。
燃過兩支蠟燭,一雙新布鞋已經做好。
彩雲看著手中的青布鞋,幫底結實,線頭勻均,鞋麵做工精致,才知道春花和臘梅都是做鞋的高手。
她心中冒出一個問題:“高夫人為什麼不要她倆替李教頭做鞋,而偏要自己這個手藝不精的人做?”她不是個有心計的人,這個問題在她腦海裏隻是一閃而過。
春花伸了個懶腰道:“快把鞋給李教頭送去。”
“現在就送去?”彩雲看看窗外,“天已經這麼晚了。”
“哦,我還忘了,”春花重重地拍了一下前額,“高夫人還要你幫他收拾行裝呢。”
臘梅也在一旁催促道:“快去吧,再不去天更晚了。”
彩雲仍在猶豫:“可是……”
春花嘴一呶:“走!我與你一塊去。”
“謝謝春花姐。”彩雲高興了,忙著收拾好,匆匆與春花向前院走去。
在過道裏,她們遇到了從前院回來的李翠微。
李翠微在李雙喜那裏,落實了馬承恩參隊執行接隆武秘密使命的消息,並囑咐李雙喜多關照馬承恩,才放下了心。若接回了隆武,馬承恩又是大功一件。她心裏樂滋滋的。
她見到彩雲,喜孜孜地道:“你怎麼才來?李教頭正在房裏等你呢。”
彩雲“嗯”了一聲,她聽不懂李翠微話中之音。春花卻向李翠微投去了一個神秘的笑。
李雙喜在收拾行裝。他手在整理衣服,眼睛卻瞟著房門,整理了好一會,衣服仍淩亂地丟在床上。
他在等待著彩雲。天一亮他就要走了。春花告訴他,彩雲會來給他送行,可現在這時辰了,怎麼還不見彩雲前來?
“李教頭!”門外響起一聲甜蜜的叫喚。他的心陡地一震,但隨即又沉了下去,他聽出那是春花的聲音。
房門推開,春花走了進來。他眼睛忽然一亮,黃中泛光的臉上突然漲紅了血色。
春花的身後跟著彩雲!
春花把彩雲推到身前:“李教頭,彩雲給你送行來了。”
彩雲不知春花為什麼這麼說,雙手握著鞋,低頭站著。
李雙喜也被春花弄得不好意思,結巴著道:“謝……謝!”
春花瞧他兩人的模樣,忍不住“噗”地一笑,道:“彩雲連夜趕做了一雙鞋給你,因為趕做這雙鞋,她的手都被針紮破了呢。”
李雙喜眼裏閃射出喜悅的目光。
“彩雲,你在這裏幫著李教頭收拾行裝,我先走了。”春花說著,轉身出了房間,並順手將房門掩好。
彩雲雖然與李雙喜接觸很多,但因心無雜念,毫無拘束之感。今天因春花這麼一說,加上兩人又在一間掩了門的房中,感到很不自在。她雖是奉高夫人之命而來,一時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李雙喜被彩雲連夜替他做鞋的深情感動,他本來就在女人麵前笨嘴笨舌的,此刻更不知如何開口。
兩人麵對麵,默默無聲地站著。
燭光閃動,映在彩雲娟秀的臉上,泛起一抹酡紅,宛如桃瓣,嬌豔欲滴。
李雙喜癡癡地盯著她,不覺看呆了。
她並未塗脂抹粉,也未打扮,卻楚楚動人。真正漂亮的女人,都是天生的麗質,無須胭脂花粉的修飾。
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心撲騰騰地亂跳,於是舉起手中的鞋子道:“給你。”
他接鞋時,看到了她左手指頭上的血痕。那是她為他做鞋時針紮的!他心疼了,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小手:“辛苦你了。”
她的臉突然漲得通紅,紅得就像隻熟透了的桃子。她掙脫出手,猛地退了一步,晶亮的眸子盯著他。
他慌亂了,幾步退到床旁驚慌地看著她,就像是個闖了禍的孩子。
心地純潔的她,看到他的樣子,以為自己誤會了他,不覺感到內疚,於是對他莞爾一笑:“我來替你收拾行裝吧,瞧你弄得這亂糟糟的!”
彩雲一邊收拾著行囊,一邊告訴他哪樣東西放在哪裏,那神態就像妻子在叮囑出遠門的丈夫。
李雙喜站在一旁看著她,心中暗自發誓:“將來一定要好好地對待她,等幫闖王定了天下,就辭官回鄉,讓她過上安寧幸福的日子。”
行囊很快地收拾好了。彩雲已完成了高夫人的指示。
此刻,她已完全恢複了平靜,心中並無半點介蒂。她用手拍著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行囊,像往日一樣帶著笑,親切地對他道:“一路上小心,多保重。”
她動人的笑容,親切的囑咐,使他已不能自持。他隻覺得心在顫栗,熱血在奔流,脈管似要炸裂。
他突然張開雙臂,把她摟在了懷中,在她的臉腮上印了一個吻。他雖然心火灼熾,但並無邪念,他隻是想向她表明他對她的愛。
彩雲被這意外的事驚呆了,臉上飛起一片紅暈。但這片紅暈有如壓岸的浪頭,速來即去,隻是瞬刻間,紅暈已經消退,臉上露出的是浪水洗滌過後的蒼白。
她沒想到他會這樣。等她清醒過來時,毫不猶豫地奪門而逃。
李雙喜站在房中,神情呆木。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風從門外吹進來。五月的風吹在他的身上,宛如臘月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