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吉星客棧
武功山從湘入贛迤邐向北,一條小河貼山腳汩汩流淌。
河邊靠山處有一偏僻小鎮,叫吉星鎮。鎮很小,小得隻有東西方向一條麻石街,街兩旁錯錯落落不足百戶人家。
與鎮同名的吉星客棧就設在鎮尾一個極不顯眼的林子裏,店屋雖小,卻也清靜雅致。
因小鎮位處偏僻的山區,所以除山裏的獵戶、樵夫和苗寨人之外,很少有客人打這裏經過。
今天可有些特別,一大早就有兩撥客人進了小鎮。第一撥是皮貨商人。一共是六人,其中五人脅下斜掛著個扁扁的皮囊,顯然是進山去收皮毛的。
另一撥人是奔喪人。也是六人,一輛馬車,車上載著口棺材。
鎮上一下子來了十二位客人,這雖然有些特別,原本也不奇怪。偶而之間,小鎮也會有這種熱鬧的時候。然而,這十二位客人大白天不進山,居然住進了吉星客棧,這就有些奇怪了。
六個皮貨商人,都是身材魁梧、肩寬腰細的精壯漢子,從他們炯炯有神的目光,微微凸起的太陽穴,和藏在皮囊中的兵刃,可見是些凶狠的人物。不過這年頭,要進山做生意,不是凶狠的人可不行。
他們的頭兒,此刻搬張椅子坐在店門旁,穿一身新衣服,藍布套褂,再配以同色的腰帶和頭巾,顯得相當挺拔英武。他就是那位令李翠微牽腸掛肚的馬承恩。
奔喪的六人,都是黑塔似的漢子,身體十分健壯,看來是些長期抬棺材的腳夫。他們冷漠的臉上,透著一股令人一見便感害怕的寒氣。這種與死人打交道的人,大都有一種無形的襲人威力。
他們的頭兒,蹲在馬棚裏的載著棺材的馬車旁,穿件短褂,灰布長褲的褲頭上紮著一根麻布草繩,腳上一雙新布鞋格外顯目。他就是義軍這十二人小隊的隊長李雙喜。
李雙喜見到顧君恩和李過後,才知道為什麼要走這條去福州的山路,因為他除了秘密迎接隆武之外,還有兩件重要的事,要在這條山路上辦。
第一件事是,他須將棺材裏裝的一批金銀玉器,交給苗寨頭人。這批東西是明崇禎五年,官軍血洗苗家九寨時掠走的戰利品,後落到義軍手中。李自成現在將這批東西還給苗寨,就是要苗人與南明放棄舊嫌,共同聯起手來抗擊清軍。
第二件事是,馬維興暗中送來消息,張獻忠不知怎麼的搞的,已知道義軍去福州迎接隆武,因他現在還在與南明曾英、楊展大戰,所以竭力想破壞此舉,故派了一名使者執密信趕赴福州向鄭芝龍告警。使者入福建的路線,就是眼前的這條路。他奉命要在這條路上,截住張獻忠的使者,把密信奪下。
他決定先辦第二件事,因為這件事與他秘迎隆武的事息息相關。他不願意在苗寨山上殺人,所以把動手的地點選在了這吉星客棧。
他在等待著張獻忠的使者。
十二人小隊中,除了李雙喜之外,誰也不知道他們要執行的是什麼任務,甚至連要到哪裏去也不知道。這是顧君恩知道義軍內部有叛徒之後,采取的防範措施。
這十一名漢子,包括馬承恩在內,是經過了再三嚴格挑選的精兵。他們不僅忠誠,武功高強,機敏過人,而且從不會問他們不該問的事。他們的職責就是服從命令,即使是命令他們去赴死,也義無反顧。當然他們也是人,是人就會有思維,也會有想法,但他們會把各種想法都藏在心裏。
馬承恩坐在店門旁,此刻就在想:“為什麼不進山?在等人?等誰?難道怕山上苗寨人發覺,要夜裏進山?棺材裏裝的又是什麼,總不是為隆武準備的吧?還有……”
他心念甫轉,疑問一個接著一個在腦海中盤旋。
中午,使者還沒有出現。
店老板是四川人,是個見錢眼開的勢利角色。他對開三間上房的馬承恩一班人格外的客氣,端茶送水問個不停,對隻開一間統鋪房的李雙喜則白眼相待,連招呼也不打一個。瞧著院裏馬車上的那口棺材,他就覺得黴氣,想趕他們走,卻又不敢,隻好一個勁地朝他們翻白眼。
午飯過後,店老板的態度居然改變了。他對李雙喜點頭哈腰地換了一副笑臉,那笑的程度比對馬承恩還要深得多。
使店老板改變態度的原因很簡單。李雙喜在付午飯錢時,賞了他一大錠銀子,出手比馬承恩還要闊綽。
李雙喜賞店老板銀子的原因也很簡單。他決定在這裏繼續等下去。
使者會不會來?李雙喜沒有去考慮這個問題。他隻是在想:使者什麼時候會來?
顧君恩在出發前曾對他說過,馬維興送來的消息,實際上是孫可望透露給他的。孫可望透露消息的目的,是反對張獻忠的這種作法,因為他明白“唇亡齒寒”這個道理,但他無法直接反對張獻忠,隻好在親自製定路線與時間,派出使者後把消息透露給了馬維興。既然如此,使者今天一定會在這條路上出現。
下午,太陽曬過屋頂,斜照到店門裏。
五月的陽光已經夠辣的了。馬承恩在店門旁坐不住,撤進了店堂中。六人圍著兩張桌子喝茶,其中兩人裝著困態,趴在桌上打盹。
此時,小隊所有的人都猜到了,李雙喜在等人,至於是等誰,他們無須問,到時隻聽命令行事就是了。
馬承恩第一次參加義軍的這種秘密行動,以前他在青龍會是老大,凡事他說了算,青龍會裏沒有他不知道的秘密。此次打悶葫蘆,他覺得很不習慣。他有些不滿,認為這是李雙喜不相信他,但他是個極有控製力的人,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流露。
因為沒有風,空氣變得鬱熱而滯重,令人沉悶。
林子的道路上終於出現了一個人。
有人來了!不管是李雙喜,還是小隊隊員和店老板,都是心頭一震。
隨著腳步聲的漸漸逼近,店裏沉重的氣氛被打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名的緊張。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微彎著腰,邁步走入了店前的院坪中。
他麵色白淨,手裏托著根長竿銅頭煙鬥,一身潔淨的青布長衫,走路一搖一擺,很像一位大銀號裏的文墨師爺。
“他會不會是使者?”李雙喜腦海中念頭閃動。
老頭目光望著天空,不知在想著什麼,直到走到店門前時,他才低下頭吹了一下煙鬥,然後翹起左腳,將銅煙頭在鞋幫上重重地敲了幾下。
老頭走進店內,猛然發現店堂裏坐著馬承恩等六位客人,他趕緊就往外退,一不小心被門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店裏響起了店老板純正的四川口音:“唷!是錢四爺,啥子風把您老給吹來了?”
錢四爺頓住腳步:“還不是上廟去看看老二。”
“唉,”店老板歎口氣道,“錢二爺的身體可是越來越不行了,聽說又病倒了。”
錢四爺搖搖頭,想往回走。店老板道:“您老不住店了?”
錢四爺目光往店內外瞟了瞟:“店裏來了這麼多客人,你忙著吧。我鎮上熟人多,隨便在哪家借一宿就行了。”說著,抬腳就走。
“哎!”店老板追出來道,“裏麵這些人都是客商,外麵那些人睡前院統鋪,不礙事的。”
錢四爺目光有意無意地瞟了李雙喜等人一眼:“真不礙事?”
店老板哈著腰道:“當然不礙事。”
錢四爺點點頭:“好吧,還是照老規矩。”
店老板挽住了客人,一副高興的樣子,大嚷道:“夥計!錢四爺住店,東廂一號房!”
原來是吉星客棧的熟客!李雙喜皺了皺眉,目光轉向小道,再也不去想這位錢四爺。
錢四爺走進店堂,坐在裏角的小桌旁要了一杯茶,呆了一會,便隨夥計進房歇息去了。
院裏的太陽曬得叫人忍耐不住。李雙喜幹脆鑽在馬車底下,在幹草上躺了下來。他眼望著馬車底的底板,耳聽著院子裏的動靜,手捂著左臉,腦子裏閃動著彩雲的身影。一路上他想了很久,可怎麼也想不出彩雲奪門逃跑是什麼意思。
整個下午,吉星客棧沒再來客人。
夕陽西落,山峰的峰頭間,一道條狀的紅雲,像山峰裏淌溢出的血流。
按馬維興的情報,張獻忠的使者該在午時之前來到這裏,現在已過去半天了,使者怎麼還不見出現?李雙喜的信心已開始動搖。
此時,“得得得得!”林道上響起了馬蹄聲。
李雙喜眸子陡地一亮,耳朵向兩旁支愣起來。根據馬蹄聲,來者不少於六騎。
果然,一行八騎出現在院坪中。
“店家!開房!”人還未下馬,叫嚷聲已經傳開。
領頭的馬上人,紫紅的臉,滿臉絡腮胡子,背上斜插著一對銀光閃閃的雙鉤,那眼睛就像鉤頭一樣尖銳有光。
李雙喜側身在馬車底下,皺起了眉頭。這人是使者?這副打扮,這等行頭,一行八騎,豈不是過於顯眼?他似乎有些不相信。
“哎,來啦!”店老板高聲應著,從店裏跑了出來。當他見到是八騎凶悍漢子時,一邊滿臉堆著笑喊著“大爺”,一邊忙吆喝兩名夥計出來侍候。
一名疤臉漢子邊跨身下馬,邊斥道:“什麼大爺、大爺的?要叫咱大哥何統收!”
何統收?李雙喜眉毛一挑,好古怪的名字!
店老板怔了怔,隨即改口道:“何統叔,小人店小,今日客人又多,招待不周,還望何統叔見諒。”他把這個“收”字,當作了“叔”字,念起來倒也很順口。
何統收跳下馬,把韁繩扔給夥計,大聲道:“把馬匹喂上精飼料,好生侍候,把馬鞍上那箱寶物搬到店堂來。”
“是,是。”夥計迭聲應諾。
疤臉漢子對店老板道:“上房四間,要幹淨整齊的。”
“這……”店老板為難地道,“小店今日客人甚多,上房隻剩下了三間,而且……”
疤臉漢子打斷他的話道:“那就把你的臥房騰出來給老大,老板娘也騰出來。”
店老板扁了扁嘴,爽快地道:“行!隻要何統叔不嫌棄。不過,我老婆可拿不出手:獨眼跛腳,還有一臉大麻子。”
“哈哈哈哈!”院坪中響起了一片淫穢的笑聲。
何統收八人進入店堂,圍著一張大八仙桌坐下,桌上擱著那隻從馬鞍上卸下來的木箱。
夥計給八人送上一杯泡茶。疤臉漢子等夥計斟過茶後,將茶蓋用中、拇指輕輕拎起,在壺口邊碰了一下,然後蓋上。蓋子錯開著,留下了一條半寸寬的小縫。
這是一個很不經意的動作,一般人都不會留意,但馬承恩留意到了。
夥計見到疤臉漢子的動作,臉上的眉毛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這是個很難覺察的皺眉,不是江湖上的老手,不是有意察看的人,絕對無法看出來,但馬承恩看到了。
馬承恩是青龍會的老大,江湖經驗自然豐富。他熟悉各種黑道上的黑話,還熟知各種聯絡暗號。他一直在注意著何統收和疤臉漢子,疤臉漢子發出的聯絡暗號,自然逃脫不了他的眼睛。他既然發覺了聯絡暗號,當然對接受聯絡暗號的夥計臉上的微妙變化,也能明察秋毫。
這是家黑店,他心中已有了結論,但仍不露聲色地耐心觀看對方的表演。
何統收緩緩地從桌旁站起,拱手對坐在店堂裏的馬承恩六人,和四名馬車腳夫道:“各位朋友,在下何統收,人稱雙鉤將何金剛,今天護趟買賣過武功山,還望各位看在家父三湘鎮遠鏢局,八臂哪吒何長垠的麵上,借光過山,今天這晚餐何某作東。”
他話剛說完,疤臉漢子即大聲嚷道:“店家!給這些朋友上兩桌好酒菜,記在咱老大賬上。”
“哎!”夥計大聲回應。
四名腳夫互相對視了一眼,站起身拱手道:“謝何鏢師。”他們因尚未接到李雙喜的指令,隻得先還禮謝過,暫作權宜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