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柳枝下,臉色蒼白,大口大口喘著氣。被陽光曬得疲軟了的柳枝顯得軟綿綿的,他比柳枝更弱不禁風。
他望著曾妃,心中有些奇怪。幾天來,她卻沒有多大變化,臉仍然紅撲撲的,眸子依然明亮照人,這是為什麼?他找不到答案。
曾妃凝視著江水,輕聲問他:“這水流向何方?”
他雖然身為皇上,自認為聰明過人,但此刻麵對著頭頂上的太陽,他分不出東南西北。於是,他隻好道:“流向大海。”
曾妃還想問什麼,卻見船隻已從對岸駛回,身旁的清兵大聲吆喝道:“上船!準備上船了!”
登上船,曾妃挑了個靠邊的位子坐下。清兵以為她貪圖涼快,也並未留意。博洛也上了隆武乘坐的這條船,對這位南明的皇上,他可不敢絲毫大意。
九龍江水不湍不急,從容徐緩地流動。它從不回頭,也永不停歇。
船駛到江心,曾妃突然嗚咽一聲:“皇上應當殉國,奴妾先行!”話音剛落,曾妃已從座位上躍起,一頭栽入了水中。
“曾妃!”隆武想去抓她,一把未能抓到,自己卻被幾名清兵侍衛牢牢按住。
博洛板起了臉,望著投水的曾妃,似在考慮是否要救她上來。
江心忽地一個漩渦,水花閃處,曾妃已沒入水中不見。
博洛下令繼續行船。
上岸後,博洛怕隆武與曾妃一樣,自尋短路,便下令清兵嚴加看管。沒想到曾妃死後,隆武便病了,發高燒,說胡話,水米不沾。博洛和貝子屯也拿他沒辦法,隻好下令加快速度向福州進發。
五日後,博洛、貝子屯押著隆武到達福州。
博洛仍然遲來了一步。多鐸已於兩日前,攻陷了福州。
博洛先將隆武囚禁在宮中別室,便急忙前來見多鐸。
多鐸此時坐在隆武乾清宮的寶座中,皺著眉頭,一個勁地搔著癢,表情甚為痛苦。這種奇癢,這幾天來特別厲害,令他無法忍受,同時手臂和胸腹部出現了小紅斑點。他心驚肉跳:難道是出痘?
滿州人最怕出痘,出痘即天花流行。隻要提到出痘,從皇上到王公大臣,無不談虎色變。多鐸曾經因為躲避痘的傳染,而未送多爾袞出征,曾受到皇太極的嚴厲責備。現在身上的病症極像是出痘,他怎不害怕?
“豫親王之神勇,末將莫及萬一,認輸,認輸!”博洛進宮便問多鐸高聲稱讚,話語中帶幾分恭維,幾分敬佩。
多鐸強忍著不去搔癢,以免被博洛看出病症。他故意咳了兩聲道:“你也不慢嘛,帶著隆武那個膿包,居然隻比本王爺遲來兩天,佩服,佩服!”
“哈哈哈哈!”兩人一陣得意的大笑。笑聲中,多鐸又悄悄抓了兩把癢。
多鐸斂住笑聲:“隆武在哪裏?”
博洛道:“末將已將他帶入宮中,現囚禁在別室,不過他病得很厲害。”
“哦,”多鐸凝住了眉,“他病了嗎?”
博洛正想回話,卻聽得宮門外有人在大聲叫嚷:“我要見豫親王,要替皇上治病。”
多鐸喚進侍衛詢問情況。
侍衛道:“有位五十多歲的老頭,自稱是南明宮中的禦醫,聽說隆武病了,被囚在宮中,便闖進來說是要見王爺,懇請為隆武治病。”
“這禦醫膽子倒也不小。”多鐸說,“讓他進來。”
侍衛領命退出,隨後帶進來了那位禦醫。禦醫果真是個膽大之人,福州已被清兵占領兩天,他居然還敢身著明宮中禦醫的服裝,肩上背著個印有南明內宮標誌的藥箱,挺胸直背地站在多鐸麵前。
博洛厲聲喝道:“大膽逆賊!見了豫親王爺,還不下跪?”
禦醫凜然道:“我,神醫皇甫玉和,隻跪父母,隻跪皇上,隻跪天地!除此而外,對任何人都從不下跪!”
博洛正待發作,卻被多鐸阻住:“本王爺就敬佩不怕死的硬漢。你在宮外叫嚷,說是想要替隆武治病?”
皇甫玉和點點頭,反詰道:“我想豫親王也不願意他病死吧。”
多鐸眯起眼道:“你會治些什麼病?”
博洛一怔。多鐸問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已知道隆武得的是發高燒的怪病?
皇甫玉和道:“在下神醫名號,決非浪得虛名,各種疑難雜症,都能藥到病除。”
他行醫數十年,經驗老道,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多鐸臉上的病容,心中一動,於是便朗朗答來。
多鐸揮手示意博洛退出。博洛不知何故,但不敢發問,隻得帶著滿腹疑團,低頭退出宮外。
多鐸喚進侍衛,吩咐不準人打擾,這才把皇甫玉和請到自己身旁坐下。他盯著皇甫玉和道:“不用我說,你也該明白本王爺想要你幹什麼?”
皇甫玉和呶呶嘴:“不用我說,豫親王爺也該知道我要求什麼?”
多鐸爽快地道:“隻要你能治好我這怪病,我不僅讓你給你皇上治病,還重重有賞。”
皇甫玉和沒再說話,便伸手把住了多鐸的手脈。把過脈後,多鐸想問話,他搖頭製止,又讓多鐸卷起衣袖,解開衣服,仔細察看了紅斑,最後緩緩地吐出兩個字:“出痘。”
多鐸的臉變了色,手打著哆嗦,頭額滾下了汗珠。
皇甫玉和瞧著多鐸的樣子,心裏暗自笑了。其實他也看不出多鐸究竟是得了什麼病,隻是因滿人怕出痘,他便故意說是出痘來嚇嚇多鐸,沒想到竟真把多鐸給嚇住了。
俗話說,病急亂投醫。多鐸瞪圓了眼道:“有救沒有?”
皇甫玉和瞧著他,緩緩道:“如果沒有救,我就不會說出‘出痘’這兩個字了。”
多鐸聞言,猛地抓住皇甫玉和的手,用乞求的口吻道:“救我!”
皇甫玉和縮回手,從藥箱中取出筆硯紙張,信手開了處方,對多鐸道:“照這秘方撿藥三劑,今夜正子時服下,每隔一時辰一劑藥。”
“哎。”多鐸點頭答應。
皇甫玉和又從一個小藥瓶中,倒出一粒藥丸:“先將這藥丸服下,清理腸胃,以便夜間好服藥。”
忽然,多鐸輕哼一聲,眼中目芒閃閃:“本王戎馬一生,見的人多矣!你這個明室忠臣,想趁機下毒殺我!”
多鐸伸手去拿藥丸,卻被皇甫玉和按住:“你要我治病,就得相信我。服下藥後夜間若是腹痛,休要大驚大怪,那是體內排毒,熬過五更就沒事了。”
多鐸治病心切,還未待他把話說完,就奪過藥丸,塞入口中裹著唾液吞下。
皇甫玉和臉上綻出了一絲笑意。他根本不知道多鐸得的是什麼病,更不會治出痘,他隻是想抓住這個替多鐸治病的機會,替大明、替皇上毒殺這位清廷王爺而已。
他給多鐸吃的是劇毒藥丸,因藥丸外麵有一層保護藥,毒發時間將是半夜。他開的處方,是在一副麻湯裏加了幾味瀉藥,其目的是在毒發時,減輕一點腹痛,使毒性能更充分發揮作用,若多鐸真能忍一忍,五更過後,神仙也救不了他。
皇甫玉和沉靜地道:“我現在能去替皇上治病了嗎?”
多鐸大聲傳令侍衛入內,帶皇甫玉和去見隆武。待皇甫玉和走後,多鐸忽然覺得不妥。萬一這禦醫給自己下了毒,該怎麼辦?他急召侍衛入內,下令皇甫玉和給隆武看病後,將其扣留在宮中,沒他的命令不準出宮,隨後又把皇甫玉和開的秘方,送去藥房檢驗。
別室裏,幾天未進食的隆武躺在木榻上,已是奄奄一息。
“皇上!”皇甫玉和撲到木榻前,跪倒在地,淚水簌簌而下。
隆武似乎聽到了他的喊聲,手哆嗦一下,但卻睜不開眼睛。
皇甫玉和忙打開藥箱,掏出一顆參丸,用水送入隆武口中。須臾,隆武睜了開眼睛,氣若遊絲,無力地道:“……你……你是誰?”
皇甫玉和泣聲道:“奴才禦醫皇甫玉和,給皇上看病來了。”說著,伸手把住隆武的手腕。
隆武不知哪來的力氣,居然奮力一抖,把手腕掙脫:“朕不……要看病……”
“皇上,龍體要緊,隻要留得……”皇甫玉和還想勸隆武。
隆武截住他的話道:“朕應當……殉國。”
“皇上!”皇甫玉和再次把住隆武的手腕。
隆武突然眸子一睜,精光畢露:“你想抗旨麼?你想要朕甘心受異族滿人的侮辱麼?”他這兩句話,中氣十足,擲地有聲。
皇甫玉和鬆開了手,淚如泉湧。
隆武眨眼間又崩潰了,剛紅潤的臉變得全無血色,氣息悠悠地道:“你若有辦法,就……讓朕活到……天亮,朕還想看……一次日出……”
皇甫玉和頓首道:“行!奴才一定行!”
他抬起頭再時,隆武已又一次陷入昏迷之中,嘴裏低聲咕嚕著胡話:“曾妃……中興大明……馬革裹屍……”
他貼近隆武耳邊道:“皇上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隆武嘴角扯動了一下:“朕要……斬、斬……了鄭芝龍……”說著,身子一陣抽搐,不再說話。
他原本想把對多鐸下毒的事告訴皇上,此刻便不再說什麼,寫了一個處方,退出室外交給看守的侍衛道:“馬上照處方撿藥一劑,熬好給皇上服了。”
因為多鐸的吩咐,侍者沒說多話,拿著處方匆匆走了。另有兩名侍衛上前,把皇甫玉和“請”到了內宮的一間小房內。
房間收拾得很幹淨,小桌上擺著酒菜,桌旁有宮女侍候,但房外四周布滿了清兵。
皇甫玉和知道自己被關押了,並不感到意外。他在闖宮時,就已準備赴死,現在能找到豫親王多鐸墊背,他死而無憾。
他大聲笑著,開懷痛飲,目光不時地望著窗外。他希望黑夜快快降臨。
對隆武來說,這將是個安祥平靜的夜晚,對多鐸而言,這則是個要命的夜晚。一切將在日出之時了結。
半夜,多鐸果真腹痛了。那陣陣的劇痛,令他無法忍受,他幾次想派人去把皇甫玉和叫來,但都忍住了。服過煎藥後,腹痛稍有減輕,卻又拉開了肚子,三副煎藥,來回地跑茅坑,把多鐸和服侍他的賀小慧,折騰了整整一夜。
五更天明,奇跡在多鐸身上出現了。那種奇癢消失了,身上的小紅斑已開始隱退。多鐸驚喜欲狂,皇甫玉和真是神醫!賀小慧暗自沮喪,這是怎麼回事?
也許是多鐸此時命不該絕,皇甫玉和下的毒,與賀小慧下的毒,撞在一起發生了中和反應,竟使賀小慧下的毒毒性大減,這就是所謂的“以毒攻毒”,無意之中竟讓皇甫玉和撞中!
皇甫玉和的這次投毒,使得多鐸又多活了兩年零八個月。
多鐸決定重賞皇甫玉和。
賀小慧沮喪之餘,決心再繼續投毒。
天剛放亮,多鐸便進了乾清宮。宮中有好消息在等待他。巴布泰、努山已分布攻下漳州、泉州等地,鄭芝龍奉表降清,整個福建已完全被清軍征服。
多鐸下令召見皇甫玉和。
準備赴死的皇甫玉和,見到端坐在椅中的紅光滿麵的多鐸時,驚愕得整個臉都變了形。
高興中的多鐸並未注意到他的表情,從椅中站起,高聲道:“神醫!真是神醫!”
皇甫玉和歪著嘴,心念疾轉:這滿韃子怎麼會毒不死?這怎麼可能?難道這就是天意?
多鐸走到他的身旁道:“皇甫神醫若肯歸順大清,跟隨本親王,本親王一定讓你功名顯赫,今生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皇甫玉和回過神來,沉下臉道:“我皇甫玉和,生為大明臣民,死為大明鬼雄,決不做賣國求榮之賊。”
多鐸從來不許別人頂撞,此次卻破例不計較了,輕歎口氣道:“本王爺早已料到會如此。人各有誌,不能勉強。本王爺也不為難你,就賞你黃金千兩,福州城內外五十裏,任你圈地一塊,修建一座神醫宅院,你可以繼續你的‘懸壺濟世’。”
皇甫玉和淡淡一笑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國家已亡,錢財何求,宅院何用?”
多鐸一怔,想了想道:“你說吧,想要本王爺賞你什麼?”
皇甫玉和思忖片刻道:“不須王爺賞賜什麼,隻求王爺了卻在下一樁心願。”
多鐸急忙道:“快說,什麼心願?”
皇甫玉和一字一頓地道:“殺了鄭芝龍。”
多鐸唬起了臉,這事頗有些為難。
皇甫玉和朗朗一笑:“王爺辦不到吧?”
多鐸咬咬唇:“本王爺答應你,以後找個機會將那狗賊斬了就是。”
多鐸本來就憎惡鄭芝龍這個奸臣,清廷也對他極為不滿,後來借口鄭芝龍之子鄭成功不肯歸降,便把鄭芝龍押赴軍前正法,懸首三日,這是後事。
皇甫玉和見多鐸答應了請求,了卻了皇上的心願,便轉身大步出宮。多鐸傳令衛士任他離宮,不得阻攔。
皇甫玉和出宮後,望著東升的旭日,仰麵長歎:“天亡大明也!”隨後不知所終。
在旭日升起,陽光照進別室的時候,隆武睜開眼長歎了一聲,溘然而逝。
聽到隆武已死的消息,李永祥等幾名太監在後宮內室中,撞牆身亡。
南明隆武朝廷,至此覆亡。
李自成寄托南明的一線希望,完全破滅。
三十五雨兒出生
夜,異樣的寧靜。蛙鼓蟲鳴也聽不到,這在夏日的夜裏是極為罕見的。
整座農舍裏能聽到的,隻有從後院小房中傳出來的女人分娩的呻吟聲,接生婆壓低了聲音的焦急呼喊。
沒有一絲兒風,院中樹枝上的樹葉紋絲不動,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
空中有烏雲在湧動,那重疊的愈壓愈低的雲層,意味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彩雲站在房門外,望著院內來回走動的幾名親兵,急得直搓雙手。
怎麼還沒生下來?已經快兩個時辰了,難道女人生孩子就這麼難嗎?這都是她自己無法回答的問題。春花和臘梅在房裏幫忙,房外隻有幾個男親兵,她真不知該去問誰。
房裏的情況不知怎麼樣了?她很想把房門推開條縫兒瞧瞧,或者踮腳在窗下瞅一瞅,但她不敢這麼做。春花和臘梅既不準她呆在房中,也不準她往房內偷瞧。
高桂英遇到難產了。
這是她未預料到的事,連接生婆也未曾預料到。
幾天前,接生婆還替高桂英檢查過胎位,一切都正常。沒想到在臨產時,這胎兒居然在肚子裏掉了個頭,把一隻腳先伸了出來,這還不算,那臍帶竟纏在了胎兒的頭部。這可是個嚴重問題,如果強行倒生下來,臍帶一勒緊,很可能就會要了胎兒的命。
必須把胎位移正,把那小家夥重新掉過頭來,才能保證母子的安全。這是接生婆麵臨的艱難任務,為此目標,接生婆已努力了將近一個時辰了。
“快了……快了……,不要急,忍著點,這小家夥還真夠調皮的,我看他……一定是個帶把瓢的娃兒!”接生婆汗如雨下,一邊揉著高桂英的肚皮,一邊用各種話安慰著她。
高桂英麵色蒼白,折騰了這麼久的時間,她已覺得全身沒有一點力氣,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想,隻是希望這件事情能盡快結束。
春花與臘梅一人手中拿著一條毛巾,一個幫高桂英揩汗,一個幫接生婆揩汗,兩人的神情比高桂英和接生婆還要顯得緊張。
房外起風了。樹葉開始在風中搖晃,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彩雲抬頭看了看天空,湧動的烏雲在空中翻滾起來,遠處隱約有雷聲在滾動。
她知道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忽然,房內高桂英的呻吟聲加劇,她的心頓時繃緊,小嘴唇也翹得老高。
闖王答應,在分娩時一定來看高夫人,這是高夫人親口告訴她的,可闖王沒來。他為什麼不來?有天大的事,也要來看看自己的孩子呀!男人都是不守信用的負心漢!不管什麼闖王不闖王,心中有氣,就在心裏罵開了。
房內,接生婆已把胎兒掉過了頭。她已看到了黑油油的頭發,於是急聲道:“用力!趕緊用力!”
高桂英早已無法堅持了,聽到接生婆的喊聲,咬咬牙憋住氣,拚命地用力。春花和臘梅,抓住高桂英的手,依照接生婆的吩咐,趁著高桂英使勁時,在肚皮上用力往下一推。
嬰兒出來了,但聽不到哭聲。接生婆的臉色變了,她看到臍帶緊緊地纏在了嬰兒的脖子上。
她趕緊抓起剪刀,剪斷臍帶頭,慌亂地去解纏在嬰兒脖子上的臍帶。
此刻,一道耀眼的閃電劃破了天空。眩目的電光照亮了嬰兒被臍帶勒得漲成了紫色的臉。
接生婆抖手解開了臍帶,隨即用手掌輕輕地按壓著嬰兒的胸脯。
“轟隆!”一聲霹靂在天空中炸開,整個大地都在顫栗。彩雲和房外的親兵,都不自覺地用手捂住了耳朵。
“哇!”嬰兒在霹靂聲中哭出了聲。
雷聲響過了。嬰兒還在哭。接生婆這時才醒悟過來,忙著看嬰兒的胯下:“恭喜夫人,是個傳宗接代的貴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