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生婆並不知道高桂英的真實身份,以為她是那家逃難至此的貴夫人。

高桂英長長地籲了口氣,全身癱軟在床上,已無力氣動彈。

接生婆在春花和臘梅幫助下,洗幹淨嬰兒的身體,包好,送到高桂英枕邊。高桂英挨著兒子的臉,甜蜜地笑了。

房外,大雨傾盆。雨點打在屋頂上,發出的沙沙響聲,似有千軍萬馬在奔騰。

彩雲進房來向高夫人賀喜,抱起嬰兒又親又吻地笑個不停。高桂英見她那模樣,心中暗想:“這丫頭,要是日後她與雙喜生下個兒子,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子!”

臘梅將接生婆帶到前院,賞了她一封銀子,吩咐親兵和馬車將她送走。

接生婆鑽進車裏,捏著銀子滿臉是笑。她一生中不知替多少人接過生,但從來沒有收到過麼多的酬金。

車門簾是緊閉著的,看不到外麵,所以她來時不知道這是哪裏,去時更是不清楚。她也不願問,她的職責隻是接生和接生後收銀子就行了,要知道那麼多事幹什麼?

“駕!駕!”親兵趕著馬車在夜雨中狂奔。

夏日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風遊絲般弱了,雨停歇了。原本灰暗的天空,被這暴雨衝洗得淡了,淨了。

高桂英非常疲倦,但卻沒有絲毫睡意。她依偎著嬰兒,亮亮的眸子望著窗外的天空。

此時,天空已是曙光微露。月和星被天光溶化,已淡得模糊不清,看不見的雲帷,暫時還把太陽斷隔在天邊。

分娩時,李自成不在身旁,她感到有些氣惱。他已經答應過自己,為什麼不回來?難道外麵又發生了什麼大事,或是夾山寺裏出了意外?想到此,她一顆心又惴惴不安起來。

天空出現了一縷紅光,紅光就像血跡,在空中浸漫開來。

她想起了李翠微,眉頭皺緊起來。這丫頭去老營見顧君恩,十天了居然還不見回來,難道見了馬承恩就忘了娘?哼,真是女大不中留!

她眼光從窗外轉到嬰兒的臉上。好俊的娃兒,真像他爹,日後必定是個英俊瀟灑、智勇雙全的小闖王!她綻唇笑了,隨即又斂住了笑容,剛舒展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這娃兒該怎麼辦?自己帶在身邊撫養,這當然好,但對將士們怎麼說?對南明堵胤錫、何騰蛟等官怎麼說?萬一有人知道李自成還活著……她不敢往下想,頓時心事重重。

終於,她在迷迷糊糊之中睡去。她實在太困了。

……景色秀麗的夾山裏,依山傍水間,一棟瓦屋。雞聲三唱,燦爛的陽光柔和地照在屋前的穀場上,場中攤曬著黃澄澄的穀子。李自成和兒子在場中翻動穀粒,嗬嗬地笑著,她剛坐在台階上,與李翠微在搖著紗車。突然,兒子高聲喊叫著:“娘!”笑著從穀場跑來,一頭撲在她懷中……

她醒了。原來是個夢,不覺會心笑了。看看窗外,此刻已近正午。

她想起身,早有春花和彩雲走了過來,侍候她在床上洗臉漱口。彩雲又給她端來了雞湯麵條,麵條上蓋著四個荷包蛋。

高桂英嗔聲道:“唷,你們想撐死我?”說著,目光掃過四周,“娃兒呢?”

春花笑著道:“夫人,你就放心吧。天這麼熱,哪會涼著小王爺?”

“饒舌!”高桂英笑著罵了一句,端起了碗。因為分娩太累,消耗過大,她覺得很餓,胃口很好,沒多一會兒,便把一大碗麵和四個荷包蛋都吃了個精光。

高桂英放下碗筷,忍不住道:“去叫臘梅把娃兒抱來。”

她昨夜太疲倦,實在沒來得及看看兒子,現在很想再好好看看他。

春花和彩雲忙扶住高桂英:“夫人,你剛分娩不能亂動,身體要緊。”

高桂英目射精芒,厲聲道:“告訴我,他在哪裏?”

彩雲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春花抿緊了嘴沒出聲。

高桂英炬電般的目光,盯著春花:“快告訴我!”

春花無奈地道:“他抱著小王爺……去河邊了。”

“走,去找他!”高桂英邁步往門外走。

春花和彩雲雖然沒有做過母親,但她倆是女人,能理解做母親的心。她倆知道無法阻攔高桂英,便扶著她同一前往。

走出院門,折上向小河旁去的小路,看見李自成站立在路中央,但他手中並沒有孩子。

見到李自成,高桂英摔開春花和彩雲,向他撲了過去:“兒子呢?兒子在哪裏?”

李自成沉靜地道:“兒子不會丟的,你慌什麼?”

春花和彩雲趕上去,扶住了高桂英。

李自成瞧著春花道:“我就知道你會出賣我。”

“闖王……”春花低下了頭,不敢正視李自成。

高桂英咬著牙道:“你想幹什麼?”

李自成目光盯著她的臉:“我要把他送走,交給別人撫養。”

“不!”高桂英堅定地道,“我要把他留在身邊。”

李自成端然道:“你把他留在身旁,向將士們如何交待?向外人如何交待?”

高桂英臉色煞白:“我不管,我隻知道我要兒子!”

李自成冷靜如鐵石,沉緩地道:“福建、江西已被清軍占領,隆武已死,福州的南明朝廷已告覆滅,抗清的形勢更加嚴峻。如果被人知道你生了孩子,有人猜到我還在世,勢必會影響與南朝軍的聯合抗清,使本來已脆弱的抗清力量更不堪一擊。”

高桂英牙齒咬緊,腮幫骨鼓起老高:“我會好好照料,不讓外人發覺……”

李自成打斷她的話道:“戰爭實在太殘酷,我很需要你的幫助,你如果帶著兒子在身旁,怎能為我分挑重擔?又怎能全力率軍殺敵?”

李自成頓了頓,又道:“把兒子留在身旁,會影響你,也會影響我的,我會時刻為他擔心,時刻惦念他,因為他是我的兒子!”

“自成!”高桂英撲到李自成懷中,哭泣起來。

她雖然疼愛兒子,舍不得離開他,但她畢竟是個曉明大義的人,能拿得起,也能放得下的巾幗英雄。

她哭泣著道:“你什麼時候到的?”

李自成道:“昨天夜裏。”

她抬起頭,閃著淚花的眸子盯著他:“你為什麼不來看我?”

李自成氣度平和道:“如果那樣的話,我怕你會更傷心。”

她輕歎一聲:“不能讓他再多留幾天?”

“不行。”李自成斷然道,“那樣你會更舍不得他。”

彩雲聽著兩人的對話,心中充滿了對闖王的敬意。闖王昨夜就到了,並不是失信,他不露麵隻是為了不讓高夫人傷心。她為自己昨夜對闖王的誤會感到內疚。

高桂英沉默了片刻道:“你打算把他送到哪戶人家?”

李自成沒說話,隻是緩緩地搖了搖頭。

高桂英明白了他的意思,抬手揩去臉上的淚水道:“你怕我去找他?好,不問了。”

李自成用一種溫柔的口氣道:“給兒子取個名字吧。”

高桂英略一思忖,道:“昨夜他出生時,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就叫他雷雨吧。”

“雷雨?”李自成撫額望天道:“霹雷震天宇,暴雨滌乾坤。好名字!”

高桂英眼中露出希望之光:“但願日後,雨兒有所作為。”

彩雲忍不住道:“日後,他一定會大有作為。”

春花接口道:“看雨兒那相,天庭飽滿,地角方圓,是個九五之尊、帝王之相……”

高桂英蹬了春花一眼,打斷她的話道:“你什麼時候,把宋軍師的那套本領也學會了?”又對李自成道,“翠微為什麼沒來?”

李自成道:“那丫頭不懂事,我怕她和你一起向我爭兒子,所以就讓顧君恩把她留在老營了。”

高桂英點點頭:“這樣也好。”

李自成關心地道:“你要保重身體,等滿月後,翠微和李雙喜會來接你回老營,那裏還有許多的事等你去處理。”

高桂英恢複了往日的鎮定與自信:“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李自成徐徐舒了口氣,雙眼含著淚花:“雨兒就在河畔的小船上,你去不去再看看他?”

高桂英淚雨滂沱,未置可否,卻問道:“誰抱著他?”

李自成道:“李過。”

高桂英眉毛一揚:“過兒來了,他為什麼不來見我?”

她因在草坪老營與堵胤錫結盟,歸順南明請封時,與李過母子相稱,故仍慣稱李過為“過兒”。

李自成抿抿唇道:“他要抱走你的兒子,所以不敢來見你。”

高桂英坦然一笑道:“他既然不敢來見我,也就算了。”

李自成扭頭看了小河柳村一眼:“時辰不早,我該走了。”

“一路順風。”高桂英說得很爽朗,未等李自成回話,便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夫人!”春花和彩雲忙著追上去,攙扶住高桂英。

李自成凝視著高桂英的背影,消失在小路拐彎口,這才匆匆向河畔走去。

河畔停著五隻小船,其中一隻烏蓬船上,站著手抱著雨兒的李過。

李自成跳上烏蓬船。李過道:“真把我急死了,我還以為夫人不肯放行呢。”

李自成沒說什麼,隻是揮了揮手下令開船。

五隻船組成的小船隊,向修梅鄉惡蛇溪駛去。

船頭上,李過對李自成道:“這戶蔣姓人家是顧軍師早就看好了的,決不會有錯。我昨天又叫人去打聽了一下,那個蔣紹雨是個孝子,與母親相依為命,平日在鄉鎮上炸油貨為生。他為人忠厚老實,熱心助人,炸的油貨好,從不多收分文,常替窮人家幫忙,也不要工錢……”

李自成打斷他的話道:“他現在油貨生意好不好?”

“唉,這年頭還有什麼好做的生意?”李過歎口氣道,“聽說清兵要打過來,老百姓早已人心惶惶,鄉鎮上冷冷清清,他這油貨攤半個月前就收攤了,家裏沒有了收入。這下可苦壞了他老婆……”

李自成插嘴道:“他娶親了?”

“他不討老婆,誰來給孩子喂奶?”李過翹翹嘴道,“這都是顧軍師早考慮過的。他去年才娶親,老婆是從陝西逃難過來的女子。蔣氏身體好,十分賢慧,一個月前生下個兒子。顧軍師原是想讓她奶兩個孩子的,沒想到半月前,蔣氏的兒子死了,恰逢蔣紹雨油貨攤收攤,為了養活婆婆,她隻好給人家當奶媽。我派人去一說,她就滿口答應了……”

李過沒繼續往下說,瞧了瞧心事重重的李自成,換個話道:“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李自成目光一亮,一字一頓地道:“李雷雨。”

“雷雨?”李過正想說什麼,卻見船頭上的親兵,指著河畔林蔭中隱現的一間茅屋,道:“瞧!已經到了。”

五條船在遠離茅屋的亂石叢中靠了岸。一名身著農夫衣裝的親兵,領著李自成和李過抱著雨兒,向蔣家茅家走去。

當李自成走進蔣家的柴扉門時,恰逢蔣紹雨汗流滿麵地挑擔柴回來。他沒想到家裏會來客人,一時慌了手腳。他放下柴擔,一麵招呼客人坐,一麵大聲呼喚老婆招待客人。

李自成一眼看出,蔣紹雨是個老實憨厚的人。

蔣氏從茅屋裏走出來,看到引路的親兵,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先向親兵說了聲:“你們來了。”搓手站在一邊。

李自成聽到她那一口地道的陝西口音,看到她健壯的身體和一雙大腳,心裏很是滿意。這女人奶養雨兒,沒問題!

李過正待說話,雨兒“哇”地一下哭了,那哭聲又有力又響亮。

蔣氏急忙上前,從李過手中接過雨兒道:“聽哭聲,這娃兒準餓壞了。”說著,也不避人,解開胸衣掏出一隻鼓得繃緊的大奶子,把奶頭塞進了雨兒的嘴中。

她奶的孩子一天前已離開了這裏,奶子漲得發痛,奶汁很足。

雨兒不哭了,“吧噠吧噠”貪婪地吸吮著,一副猴急的樣子。

蔣氏喂一會,換了個奶子再喂。不一會,雨兒就不吃了。她的奶水過多,不得不擠掉一些以免把奶水漲退。她手按住奶子一擠,奶汁從奶頭噴出老遠。這才發覺李自成在看她擠奶,不覺紅了臉,不好意思地掩掩胸襟,鬆開手,摟緊了懷中的雨兒。

見到蔣氏奶水這麼足,李自成更加放心了。他把蔣紹雨叫到身旁:“這孩子就送給你做兒子吧。”

蔣紹雨瞪呆了眼,怔了半晌,才道:“這個使不得!說實在話,我家現在連鍋蓋也揭不開,怎麼還養得起兒子?”

李自成道:“我是個生意人,帶著他,路上實在不方便,隻要你肯撫養他,我不會虧待你。”

話說到此,李過便解下背上的小包袱,塞到蔣紹雨手中:“這是孩子的衣物,還有一些銀子,你們可以……”

蔣紹雨沒等李過說完話,又把包袱塞了回去:“這事,我要問過娘才能定奪。”說著,便跑進了屋裏。

李自成點點頭,暗自道:“果然是個孝子。”

過了一陣,蔣紹雨陪著蔣母出來了。蔣母五十多歲,身體硬朗,一雙亮光閃閃的眼睛直盯著李自成。

李自成上前和蔣母見過禮。蔣氏抱著雨兒走到婆婆身邊。雨兒吃飽了,在她懷中睡得正香。

蔣母伸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雨兒頭發,道:“剛才紹雨已跟我說過了,你帶著孩子在外確實不方便。隻是我家境貧寒,眼下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李過搶著話道:“蔣伯媽,錢不是問題,這包袱裏有錢……”

蔣母打斷他的話,問李自成道:“孩子他媽呢?”

李自成咬咬下唇道:“孩子命苦,他媽剛生下他便走了。”

他措詞謹慎,這個“走”字,可以解釋為死了,也可以說是人活著,但離開了孩子。

“嗯。”蔣母點點頭,“孩子叫什麼名字?”

李過又搶著道:“雨兒,李雷雨。”

“雨兒?”蔣母目光閃爍道,“真是太巧了,我兒子叫紹雨,也有一個‘雨’字,小時候他爹爹也管他叫雨兒。”

李自成道:“這也許就是緣份,您若不嫌棄,就收他為孫子吧。”

蔣母抬頭看看天:“天色不早,今晚你們就歇在這裏,這事吃過晚飯後再說。”

晚飯很簡單,一鍋爛巴飯,一盆酸菜湯,一碗小菜,一碗自醃鹽辣椒。

吃過飯,李自成、李過和那名親兵都到了院子裏納涼。

屋裏,蔣母、蔣紹雨和蔣氏在商量收不收留雨兒。

蔣氏道:“我很喜歡雨兒,生下就沒娘怪可憐的,婆婆就收下他吧。日後我們吃什麼,他就吃什麼,總餓不死的。”

她是個善良的女人,心本慈軟,自己剛失去兒子,所以特別想收留這孩子。

蔣紹雨道:“媽,這事全由您老作主。您老若是說收留下他,我就是討米要飯,也要把他撫養成人。”

這樣個大漢子,跟以往一樣,什麼都聽母親的。

蔣母沉思一會,卻說:“這客人姓李,身材魁梧,相貌不凡,說起話來極有份量。那個介紹人,雖是農夫衣裝,走路說話都像個當兵的,他對姓李的客人那種敬畏的態度,使我想起一個人來。”

“誰?”蔣紹雨問道。

蔣母頓了頓道:“近日到處傳說李闖王在澧水一帶,他很可能就是那個伢崽們常唱的‘不納糧’的李闖王!”

蔣氏忙道:“對啦!我看他一口陝西話,不像個商人。”

蔣紹雨道:“如果他真是闖王,我們再苦也要把他兒子收留下來,替闖王保住這條根,這樣才合人情天理。”

“好,”蔣母作出決定道,“收下雨兒,以後我就把他當作親骨肉,至於闖王的事,不準說破。”

蔣紹雨和蔣氏連連點頭道:“孩兒知道了。”

他們屋裏說的話,都被站在屋外窗戶下的李自成聽到了。他不覺心頭一熱,眼眶濕潤起來,顧君恩選的這戶人家,可真沒選錯!

蔣母點上燈,把李自成三人叫進屋裏,告訴他蔣家決定收留雨兒,屋裏的氣氛頓時熱鬧起來。

李過先將包袱交給蔣母。蔣母看也沒看,便叫媳婦把包袱拿入房中,接著又叫蔣氏抱過雨兒,正式認了孫兒。

蔣母以茶代酒招待客人,並詢問了李自成,對培養兒子有什麼要求。

李自成想了想道:“沒別的,隻希望雨兒長大後多讀點書,能知曉天下大事。”

李過接口道:“隻希望你們多請幾位武師,教雨兒一身好武藝,日後能殺富濟貧,除暴安良。”

“哈哈哈哈!”頓時茅屋裏充滿了歡笑聲。

蔣母想給雨兒換衣包,便打開包袱,包袱裏除了一些嬰兒的衣物,還有一大包金銀。蔣母顫抖的手按住了包袱。這位客人,一定是闖王李自成!

半夜,李過悄悄地把蔣紹雨叫到屋後,交給他一個小簿子,肅容對他道:“這簿子裏記有藏寶的地方,寶物的名稱和數量,你可以逐年挖出來使用,但不準一次挖出,以免帶來災禍。另外,你記住,不管如何改朝換代,千萬不要離開惡蛇溪,我們還會來看雨兒的。”

蔣紹雨捧著簿子,好半天還沒回過神來。

第二天雞叫時分,蔣母一家想早早起來打點早飯,客人卻早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