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
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汙辱先人,亦何麵目複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
“鄉黨戮笑,汙辱先人”,這是遭宮刑者的普遍感受。或許正是基於這種感受,他們對自身的生理殘缺極為敏感,因而如果與宦官同座,看到無尾巴的狗應拐彎抹角地說是“鹿尾的狗”;若看到缺柄的茶壺或別的什麼“欠缺”的物件,應一概視而不見,若無其事;對於切、割、斬之類的字眼尤其忌諱,若非說不可,一定要改用別的字代替。宦官們還有一個最大的忌諱,就是不能讓非同類之人看到下身,否則即被認為是最大的侮辱。清代北京有一條“盡忠胡同”。這裏靠近皇宮,胡同裏剃頭鋪、裁縫鋪、吸煙房、浴池一應俱全,宦官每當下值,便來此聚集,尤其是洗浴非這裏不可。因為這裏浴池的顧客都是宦官,連伺候的夥計都是閹人。
青銅護陰片也是基於這種強烈的自卑心理,明代的一些宦官圖謀“陽具再生”。據《萬曆野獲編》記載,他們為了達到目的,竟然聽信方士所說的“食小兒腦千餘,其陽道可複生如故”的胡言亂語,竊買童男腦髓食之,並為此采取了極其殘忍的手段,謀殺小兒無數。其行為著實卑劣無恥。
第二,發憤意識。宦官在經受閹割而成為宮廷仆役後,選擇其他生活道路的可能性已經基本上被阻斷了。在這一現實麵前,有的宦官會萬念俱灰,成為隻求滿足口腹之欲的行屍走肉,或飽食逸居,無所事事;或三五成群,飲酒賭博。但也有相當數量的宦官不甘向命運低頭,並表現出強烈的發憤意識,其中有許多人因此而名垂青史。漢代宦官蔡倫對造紙工藝的改進,在人類文明史上具有劃時代的重大意義。與蔡倫大約同時代的宦官畢嵐“作翻車渴烏”,“用灑南北郊路,以省百姓灑道之費”。翻車渴烏後來用於農業生產,成為重要的提水灌溉機具,在古代農業生產中長期發揮重要作用。宋代宦官程仿多次主持興修水利、防治水患的大型工程,為黃河的治理做出了重大貢獻。明代宦官鄭和多次率船隊出海遠航,曆經三十餘國,極大地促進了中國與亞非各國的經濟文化交流,並在人類文化交流史上書寫了光輝的一頁。
然而,在以官本位占主導地位的古代中國,宦官的發憤意識更多地表現為對權力的強烈追求,而且對於部分自宮宦官來說,入宮本來就是他們貪圖富貴的主動選擇,其目標十分明確。在這種情況下,宦官的發憤意識就變成了謀求權勢的手段。秦代宦官趙高無疑是罵名千載的權閹,但他寫的《爰曆篇》卻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它將常用雜字編次為便於誦讀的韻文,適應了規範文字和學童習字的需要,從而有力地促進了秦、漢時期教育的普及與發展。趙高正是以較為淵博的學識為晉身之階,成為胡亥的師傅,並為其後的專權奠定了基礎。事實上,古代出現的宦禍往往是與這種過分強烈的權勢欲相表裏的,並表現出自私、無恥,敢於冒險等種種極端性特征。此恰如王夫之所雲:“人道絕而發已凋、音已雌矣,何恤乎其不冒死而求逞於一朝?”此言確為至論。
第三,極端性格。王夫之像由於是殘餘之身,所以情緒極不穩定,常常自我哀憐。平日裏閹宦們動輒很傷感,因一點小事甚至無緣無故地生氣鬱悶,喝醉酒之後更是動輒變臉揮拳。然而正因其自身有缺陷,他們大多又心腸極軟,頗具同情心,以至於有時會被人所利用。據《舊京瑣記》記載,清代京城有位蔣姓商人,專為後宮置辦果品,借了宦官許多錢,並長時間賒賬。有一次宦官上蔣府討賬,蔣某躲了起來,而讓其妻出來接待。宦官怒氣衝衝闖進屋,拍案大聲道:“今日如不還錢,當以性命相拚。”蔣妻先是忙著端茶倒水,柔聲相勸,待宦官怒氣稍平,便開始訴苦,淚水漣漣。她說家中如何艱難,又欠了多少債,說到傷心處泣不成聲,說至最後竟是不如一死了之。宦官聽著這番苦訴,很快就被感動了,情不自禁地跟著傷心落淚。後來,這位宦官邊擦淚邊說道:“這可怎麼得了?我們多年的交情,怎忍坐視?”說罷,竟從懷中掏出一把錢交給女人,誠心誠意地安慰她道:“區區相助,且度數日,不要過於傷心。”蔣氏十多年裏都是用這種方法,打發前來討債的宦官,每次都很靈驗,以至於《舊京瑣記》的作者喟然而歎:這大概就是所謂婦人之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