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往事的人,靈魂才有廣度和深度。童年是往事的源頭,珍惜它,才會懷愛憐之心去關注一切。
我們這個縣城,是一個典型的山城。解放時,還保留著南城門和北城門,一條丈餘寬一裏多長的街道,把兩個城門連接起來。出南城門,有個南操場,場邊有條清澈的小溪,童年在小溪上放紙船、戽水捉魚;城西,有個狀如臥虎般的西山,山上林木蔥蘢;城東,臨滔滔之瓊河水,青少年時常在河裏擊浪弄潮、操槳行舟;出北城門不遠,就是盤山小路,是舊社會驛道。
美好的記憶,會帶來無盡的歡樂。但在動蕩的年月,更多的是不安和驚嚇,讓我初嚐了世態的炎涼。那淒厲的、鬼哭狼嚎般的殺人號聲,至今狂猶響在耳邊。
——摘自《筆記本》
一
“嘀嘀嗒嗒”的銅號聲由遠而近。號聲是那麼淒厲、悲涼,如細針插入耳中,渾身不由戰栗。
“殺人了,快跑!”十歲的琤琤發了聲喊,連滾帶爬地從溪裏上岸,牽起我的手就跑。還在溪裏撈魚蝦的小夥伴,也呼啦啦地跟在身後,沿溪邊的小路,朝瓊河飛奔。
百年來,刑場就設在南操場的溪邊。號聲一響,將有人頭落地,小夥伴怎不驚嚇呢?忘了岸上的衣衫,顧不了溪裏的桶、盆、木勺,隻恨爹娘少生兩條腿,遠遠逃離這慘烈的地方。
那是1949年夏天。
學校放暑假了。我乘大人午睡時,悄悄溜出後門,與隔壁的琤琤大哥一起去城南小溪戽水摸魚。在南城門洞裏,小夥伴們會齊了。有的扛床板,有的提桶,有的端盆,他們不懼頭頂的烈日和迎麵而來的蒸籠般熱浪,說說笑笑,蹦蹦跳跳,穿過城門外的南操場撲向小溪。
六尺來寬的小溪,如伏在草叢裏的蛇,從遠處山林蜿蜒而至,淙淙流淌,急著與一裏外的瓊河相會。溪水清澈,讓人頓覺有絲絲涼意,太陽也不那麼熱辣了。
“痣佬,在哪一段戽水?”已十一歲的兆龍問。“痣佬”是琤琤的綽號,他高挑個兒,瘦長臉上有顆痣,如黑豆嵌在上嘴唇,一抽鼻子,痣會上下滑動。“痣”音近“妓”,小夥伴愛這麼帶嘲諷地叫他。他聰明,有指揮能力,成了這夥孩子王。
兆龍是中藥鋪老板的兒子,他家和我家隔一條街,麵對麵。他圓臉,凸肚,短腿,像個皮球。他一發問,所有的小夥伴臉都朝向琤琤,焦急地等他發號司令。九個小夥伴中,長著朝天鼻,渾身黝黑的林瑜忍不住了,手指在溪裏亂比畫,“這兒好,不,那兒……”林瑜比我大一歲,才八歲,是個推雞公車(獨輪車)拉貨賣苦力人的兒子。我打了下他的手,說:“聽琤哥的。”
琤琤沿溪邊來回走了兩趟,手一指,就幹脆利落地下達任務:“皮球(兆龍的外號),你和林瑜扛兩塊板,在溪上遊截水。記住,多備草皮塞縫;其他人跟我攔截下遊,用勁戽水。榕龍,你在岸上守衣衫,撿我們丟上來的魚。快,下水!”
一刻功夫,在三丈來長的溪裏築起兩道攔水壩。小夥伴們用臉盆、木桶、木勺奮力往外戽水。他們喊著,叫著,戽起的水中有爛泥、草屑,沾滿了他們頭臉和**的身子,個個如泥猴。
當水淺至髁骨時,留下兩個繼續戽水,其餘的緊張地打掃“戰場”——摸魚、撈蝦、撿蚌螺。他們擔心,萬一上遊的水漫過堤壩,嘩地一聲淹過來,就前功盡棄了。
他們捉到魚,就往岸上丟。我俯身撿魚,先選大條的。那五寸長的鯽魚,在我眼裏是頂大頂大的魚了。我高興地抓起一尾,那魚張著嘴,腦袋不斷地朝尾部彎去,身子如弓,在掙紮、哭泣。我略顯同情,一分神,它尾一甩,身一抖,脫身而去,還彈起幾點水花濺在我臉上。我蹲下,狠狠摁住它,把它丟入桶裏。抓一尾,就往桶裏丟一尾,忙忙碌碌,樂趣無盡。
這時,兆龍的雙胞胎姐姐兆鳳氣喘籲籲地奔來,看見了正嘻嘻哈哈摸魚的兆龍,就長長吐了口氣。她圓臉潮紅,汗水把流海黏在額上,眼下幾點雀斑似乎還在跳動。她臉像兆龍,身材卻顯苗條。她見岸上劈啪跳躍的魚蝦,也來了興致,俯身去檢。我忙說:“你檢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