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躊躇間,忽報蘇禦史來拜。白公忙出來相見。蘇禦史揖也不作完就說道:“有這等事,老楊竟不成人!為前日婚事不成,竟瞞著我將年兄名字暗暗揭上堂去!今早命下我方曉得。小弟隨即尋他去講,他隻躲了不見。小弟沒法,方才隻得約了幾個同寅去見王相公,備說他求親年兄不肯故起此釁的緣故。王相公聽了,也覺不平,他說道:‘但是命下了,不可挽回。除非是年兄出一紙病揭,待做衙門再公舉一人,方好於中婉轉’。故此小弟來見年兄。當速圖之,不可緩了。”
白公道:“深感年兄盛意。但此事雖是老楊陷我,然聖旨既下,即是朝廷之事,為巨子者豈可推托?若以病辭,不獨得教名數,亦為老楊所笑也。”蘇禦史道:“年兄之論團正,但隻是年見遲暮之年,當此嚴冷之際,塞外驅馳,良不容易。”白公道:“上皇且陷窮虜,何況做臣敢惜勞苦?”蘇禦史慘然歎息道:“年兄忠義之心可質鬼神矣。不獨老楊禽獸作千古罪人,即弟輩以小人之心推測君子,亦應抱愧。然良友犯難遠行,而弟輩倦俄之衷終不能釋然,奈何,奈何!”
白公亦慘然道:“年兄骨肉之愛,弟非草木,豈不知感?然此身既在名教中,平生所學何事敢不以孤忠自矢?當顛沛而隻以死生恩怨為心,則與老楊何異。”蘇禦史道:“年兄高懷烈忠,弟輩不及多矣。然天相吉人,自當乘危而安。但弟輩局量偏淺,不能與此等小人為伍;況長安險地,年兄行後,小弟決要討一差離此矣。”白公道:“討得一差,強若在此。”說罷就要邀蘇禦史書房去坐,蘇禦史不肯,道:“此何時,尚可閑坐耶?”遂起身辭去。正是:
愛飲隻宜為酒客,喜吟盡道是詩人。
何期使命交加日,不避艱難一老臣。
白公送了蘇禦史出門,即進內衙,將前事與紅玉小姐說知。小姐聽了嚇得麵如土色,不覺撲籟簌淚如雨下,連連頓足說道:“此事怎了,此事怎了?倒是孩兒害了爹爹。兒聞塞外沙漠之地,寒冷異常,況當此隆冬,霜雪載道,雖壯年之人亦難輕往,何況爹爹若大年紀,如何去得?這明明是楊家老畜牲因孩兒姻事不成,故把爹爹陷害。爹爹何不上一疏?將此事細細奏知,就告病棄官,或者聖明憐念,也不見得。”白公道:“方才蘇方回也是你一般意思。已替你在閣中說明,叫我出揭告病,他好替我挽回。但我想,此事關我一生名節,我若告病,知道的說是楊廷詔害我,不知道的隻道我臨難退縮了。我想我為王振弄權掛冠林下,誰不欽敬?故有今日之起。今日即來做官,當此國步艱危,出使乏人,若再三推卻,便是虎頭蛇尾兩截人了,豈不成千古之笑柄,如何使得?”
小姐掩淚道:“爹爹所言,俱是為臣大義,非兒女所知。隻是此一去,塞北寒苦,暮年難堪。且聞逆奴狼子野心,倚強恃暴,素輕中國,上皇且不知生死,況一介使臣乎?爹爹身入虎口。豈無不測之慮?”白公道:“也先虜名雖是夷虜,尚知禮義。近聞我中國有主,每每有悔禍之心,況上皇在彼屢現靈異,不能加害。昨日北使來要講和,似是真情。我為使臣往答,亦彼此常禮,決不至於加害。但隻是我行之後,汝一孤弱之女,豈可獨處於此?況楊家老賊其心不死,必來羅致,叫我如何放得心下?”小姐道:“爹爹一大臣奉王命出使,家眷封鎖在此,彼雖奸狡,亦無可奈何。”白公道:“奸人之心如鬼如蜮,豈可以平常意度?若居於此,縱然無事,未免亂我心曲,莫若先送你回去;若慮路遠,一時去不及,或者暫寄居山東盧姑娘處,我方放心前往。”小姐道:“回去與寄居固好,但二處皆道路遙遠,非一蹴可到。楊賊為人奸險,探知孩兒南回,無非婢仆相隨,或於途中生變,反為不美。即使平安到家,去爹爹愈遠,哪得消息,叫孩兒如何放心?依孩兒想起來,莫若將此宅仍舊封鎖,隻說家眷在內,卻將孩兒悄悄寄居舅舅寓處,如此可保無虞,孩兒且可時常打探爹爹消息。”白公道:“此算甚好!”
正欲打發人去接吳翰林來商議,恰好吳翰林聞知此信,特來探望。白公就叫進內衙相見,叫紅玉小姐也過來見了。吳翰林道:“我這兩日給假在家,此事竟不知道。方才中書科會寫敕書,我才曉得。到把我吃了一驚,有這樣事!老楊何一險至此!”
白公道:“總是向日《賞菊》一首詩引起的禍根。小弟此去到也不打緊,方才與小女商議,隻是她一幼女無人可托,心下甚是不安。”吳翰林道:“弟所慮者,隻怕邊塞風霜,憚於前往。姊丈既慨然而行,不以為慮,此正吾輩一生立名節之處。至於甥女之托,有小弟在此,怕他怎的?吾兄隻管放心前去,小弟可以一力擔當。”白公聞言大喜道:“適才與小女商議,小女之意亦是如此。但弟思老楊好惡異常,弟行之後必要別生事端。弟欲托於仁兄,恐怕遺累,不好啟齒,既吾兄有此高誼,弟可安心而往矣。”吳翰林道:“老楊雖好惡,一大臣之女,況有小弟在此,安敢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