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回憶是解藥
不知從哪一天起,米蘭開始了回憶。
回憶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回憶是片斷似的一個片斷連著一個片斷。
現在,米蘭在北京開始回憶起南京。
故鄉。奶奶。還有一去不複返的童年和少年時光。
米蘭從小生長在南京。與奶奶生活在一起。一間不足五十平米的狹小天地裏,一老一小相依為命。
記憶裏的奶奶還是舊時的模樣。
坐在奶奶身邊的小凳子上,從側影打量過去,略胖的身體,頭發花白,寬寬的額頭、飽滿的臉龐,看上去一臉的富態。
奶奶總是戴著一副老花眼鏡,坐在老式腳踏縫紉機前彎著腰身體向前傾斜。她的手上拿著一塊布料,隨著縫紉機腳踏板踩動的節奏靈活地轉動。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奶奶是個靠出賣手藝活養家糊口的裁縫。奶奶心靈手巧,一塊四四方方的布料經奶奶之手,就會變成不同形狀不同款式的衣服。
奶奶在世的時候,是南京衛崗一帶小有名氣的裁縫。
奶奶出生的年代不好,若是生在米蘭這個年代,沒準會被時尚界尊稱為時裝設計師。
米蘭的童年和少年時光,是在聽著奶奶不分晝夜地腳踩縫軔機的哐當哐當聲中度過。
奶奶給米蘭的永遠是一個微駝的背影。隻要閉上眼睛,米蘭的眼前就會浮現出一幅古老的畫麵:奶奶伏在一台老式縫軔機前,哐當哐當地雙腳不停地踩動。
據奶奶講,米蘭的爸爸是一名飛行員。
爸爸在米蘭三歲那年死於一場空難。
米蘭眼裏的爸爸就是奶奶珍藏的一張舊照片。照片上的爸爸英俊挺拔。所有認識米蘭爸爸的人後來都說米蘭長得像極了她爸。
於是,每當米蘭想念爸爸的時候,就像模像樣地端坐在奶奶的老式穿衣鏡前,仔細地打量自己。
米蘭很少聽到奶奶說起她的媽媽。幾乎是從來不提。
小時候,每當米蘭問起媽媽,奶奶就會歎一聲氣。如果哭著要媽媽,奶奶就會一改原本慈祥的麵容,嚴厲地製止她:你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她不回來了,以後不要再想她。
然後,米蘭會聽到奶奶一聲重重的歎息。
米蘭的媽媽在米蘭四歲那年,經人介紹改嫁到北京。
長大後,米蘭知道了這個事實,一點也不怨恨媽媽當初的選擇。
媽媽改嫁那年,隻有二十五歲。比現在的米蘭還要年輕。
米蘭寧願把媽媽的遠嫁理解為她是要離開這個讓她充滿悲傷的家和城市。
從米蘭四歲到十八歲,媽媽每年都會從北京給她寄來衣物和錢。那些錢都被奶奶存在一張紅色的存折裏,連同米蘭爸爸的那筆撫恤金。奶奶一分錢也沒舍得花。奶奶是用自己掙的手工錢把米蘭撫養長大。
米蘭十八歲那一年,考取了北京一所大學。奶奶才將那張保存完好的紅色存折交給了米蘭。
奶奶交待說:這是你爸爸媽媽留給你上大學用的錢。
生平第一次,米蘭有了一筆數額對她來說極為可觀的存款。她對錢第一次有了支配權。
米蘭首先從存折裏取出500元錢。用100元買了去北京的火車坐票。又用100元錢為自己買了一個裝行李用的箱子。還用100元錢給奶奶買了一床冬天用的電熱毯。餘下的200元錢,米蘭走的當天,她把100元錢放在了奶奶的枕頭下麵。這個數字,奶奶要用一個星期的辛苦才能換得來。
米蘭把自己所有的家當全都裝進了那個新買的箱子裏。然後,提著簡單的行李,離開了從小看著她長大悲喜交加的奶奶。
米蘭帶著100元現金隻身一人來到了北京。
這是米蘭第一次與奶奶告別,也是最後一次。
米蘭是在奶奶去世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才得知奶奶病逝的消息。
那時,米蘭已放寒假,她迫不及待地要買火車票回老家看望奶奶。
米蘭的媽媽這才告訴她事情的真相。
原來,前些時媽媽找借口說要去外地出差,其實是回南京給奶奶辦理喪事。
奶奶在米蘭去北京上大學後不久,有一天突然倒在縫軔機旁,全身鬆軟得像是一灘浠泥。
等被人發現送進醫院,醫生診斷是腦溢血身亡。
臨死前,也許奶奶心裏還在想念著遠在另一座城市的米蘭。
媽媽知道奶奶的離去是對米蘭最沉重的打擊。媽媽一直對米蘭隱瞞奶奶去世的消息。
世界上最愛她的那個人悄無聲息地離去了。米蘭轉過背去,淚如泉湧,生平第一次體驗到了什麼叫做悲痛欲絕。
米蘭自離開生活十八年的家和城市。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
在米蘭的下意識裏,奶奶的離去是她生平麵對的最大的一次打擊。比三歲喪父、四歲母親改嫁的現實,還要讓她不能接受。比之父親和母親先後紛紛從她的生活裏剝離,那時她年齡還太小,小得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心痛和悲傷。
失去奶奶後,米蘭把心裏頭所有的悲痛化作是對回南京的抗拒。
若幹年後,在米蘭的回憶裏,南京之於米蘭,是生命生長的第一故鄉。北京,則是生命成長的第二故鄉。
米蘭就讀於北京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大學新聞係。
當初,為了能夠考上北京的大學,米蘭放棄了一流大學的竟爭資格,三個誌願填的都是這所二流大學。
北京,是米蘭內心的呼喚。她知道媽媽就生活在那座遙遠的城市裏。
北京,在米蘭心目中,和媽媽的份量一樣重要。
十年前的那個夏天,對米蘭而言是一個永生難忘的日子。
米蘭獨自提著簡單的行李離開了家,孤身一人來到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