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國家不僅僅靠勝利來維係自身,還要看其人民樹立的典範,看他們在悲劇時代是如何隱忍的。”
胡安·內格林,1939年
卡帕離開中國才剛幾天,英國和法國就簽署了慕尼黑條約:那是對越來越好鬥的希特勒可恥的投降書。9月30日,內維爾·張伯倫搖晃著那份條約宣布:“我相信這就是我們時代的和平。”斯大林很快加入了張伯倫的隊伍,立即向希特勒叩頭,他命令立即從國際旅撤回6000蘇聯人。多個歐洲強國也同意撤回大部分屬於國際旅的誌願人員。共和黨人被拋棄了,他們被迫與弗朗哥及其盟友希特勒和墨索裏尼單打獨鬥。
卡帕於10月初到達巴塞羅那,他知道,那場“激情戰爭”很快就要失敗了。在皇後旅館酒吧的新一批“最後挖掘者”當中,他碰到了恩內斯特·海明威。“老爸”摟著一位極漂亮的金發美女記者,是《柯利爾》雜誌的記者,她有一口布裏恩莫爾口音,頭腦極靈活——瑪莎·格爾霍恩。格爾霍恩模樣優雅,很好玩,也很有同情心,她可不是輕量級的人物。她已經出版過一本小說,還有很多短篇小說,在德國度過很多年,因此跟卡帕一樣痛恨納粹。
格爾霍恩後來把卡帕當兄弟看,是極少數能夠理解她的矛盾和喜好的人。當年秋天,他們為政治上的事情爭吵,他無情地指出她在因果關係上的天真,而且彼此嘲笑,但是,他們總還是帶著喜好的感情這麼做的。有一天,他穿一身有很大翻領和珍珠扣子的新駱駝毛外衣到了賓館裏。她覺得那件外衣“在巴塞羅那穿太紮眼了”。他真誠地對她說,“如果我給幹掉了,我真希望死在自己的馬球服裏。”格爾霍爾的中篇小說《到死才分手》中對他的描述,遠遠超出他遇到過的許多男性作家,她的描述有很深的洞見。她稱他為巴拉,“他有特別的吉卜賽天賦,極其活躍,女人愛他,男人喜歡他,他給人活力,這樣的人,不管認識不認識,人們都喜歡跟他稱兄道弟,人們會編造一些故事來編排他,人們會引用他說的話,讓人看見跟他在一起是一件榮耀之事,很高興能為他所用”。她稱自己為瑪魯什卡,巴拉說,“這姑娘應該是俄國人,因為她的內心屬於蘇維埃之前的俄國,那麼熱情,那麼沒有邏輯,那麼興味盎然,那麼荒唐。”
10月25日,卡帕到達蒙特布蘭卡,西班牙首相胡安·內格林計劃在這裏向國際旅做告別演講。卡帕的照片顯示數以百計的男子涕淚縱橫,但是,聽完他的演講後,人們還是打起精神來,他們在空中揮舞著拳頭。他們靠味道極差的幹騾子肉和幹羊肉度過了兩個嚴冬,現在,他們的戰鬥差不多就玩完了。
四天之後,卡帕很早就起來了。整個早晨他都在發脾氣,他擔心,自己的萊卡相機不知道怎麼回事出了點問題。最後,有消息傳來,說國際旅的告別遊行將於4點半開始,最後確切的遊行時間是保密的,以防遇到大規模空襲。當卡帕到達巴塞羅那中心著名的“長方形”廣場時,他發現上萬情緒激動的加泰羅尼亞人等在那裏準備說再見,他們雙手捧著鮮花。
第一批誌願者到達時,人們的眼淚開始流下來:共和黨的戰士和海員組成的榮譽衛隊高聲唱起來。之後,第一批國際旅出現了——是第十一旅的德國人,八人一個並列前進。婦女朝他們跑去,把鮮花送給他們。花瓣很快在他們已經走樣的皮靴下形成一條花毯。之後,天空飛起紙帶,從上麵的窗戶扔下來的。小孩子們加入了行列,被那些疲憊的男子舉到了肩上。
最後,來自美國阿伯拉罕林肯旅的200名美國人到達。鮮花使他們的腳步慢下來,某些地方的鮮花都有腳踝那麼厚。走在隊列前麵的是他們個子高大、英俊漂亮的指揮官米爾頓·沃爾夫,他希望自己“不太成熟的反法西斯戰士”跟其他的外國人比較起來多一些精神氣。卡帕以前就認識沃爾夫,曾拍過他和海明威的照片,那是1938年初他們投入阿布裏爾前線的戰鬥前的事情。沃爾夫到今天仍然讚歎他麵對不幸發出微笑的能力。他總能夠讓身邊的人精神振奮。“沒有傷心的話,那個匈牙利瘋子!他們都喜歡他的照片,也欣賞他的膽識。從他在西班牙拍攝的照片你可以看出,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前線,在離前線很近的地方。他想辦法跟軍官們混熟,因此能夠衝到前線很近的地方。”
所有的國際誌願人員齊集長方廣場,抵抗弗朗哥的領袖人員拉帕辛納裏亞站到一處矮牆上向他們發表演講。她是個冷竣的中年婦女,有極聰明的一雙眼睛,她有一句名言,說“與其跪著生,不如站著死”。她先向人群中的婦女發表演講。“當歲月流逝,當戰爭留下的傷口不再流血,”她說,“請告訴你們的孩子。告訴他們曾經有過國際旅。告訴他們這些人奉獻了他們的一切,他們的生命,他們的國家,他們的家和他們的財產,他們來了,他們告訴我們說,‘我們來到這裏,是因為西班牙的事業就是我們的事業……’他們當中的數千人已經躺在了西班牙的大地上。”
接著,她向男人們發表講話。“你們可以自豪地離開了。你們就是曆史。你們就是傳奇。你們是民主團結與天下一家的英勇的典範。我們不會忘記你們,當和平的橄欖樹生出新葉的時候,當西班牙共和黨人勝利的桂冠一同紮成的時候,請你們再回來!”
格爾達本來應該跟卡帕一起站在這裏的,本來應該作為他最理想的搭檔跟他一起站在這裏的,哪怕不是他的妻子也行。有那麼多的人本來應該站在這裏的。但是,他們沒有。數千誌願者,還有整整一代人的天真,從此再沒有了。
雖然國際旅的撤出對共和黨人是令人傷心的巨大打擊,但是,這也沒有完全撲滅抵抗叛軍進程的希望——至少在加泰羅尼亞是如此。自1938年7月始,共和黨的軍隊在伊布羅河沿岸與弗朗哥的軍隊拚死決戰。共和黨第五軍抱定堅定信念,整個秋季都在堅守一個橋頭堡。10月下旬,墨索裏尼和希特勒對弗朗哥清除西班牙“赤黨”的速度越來越沒有耐心了,因此,叛軍對該橋頭堡發動了大規模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