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狂歡之苦澀 (4)
可是,他們的身體還是不可否認地黑暗柔軟。在燈光下他們分開走。黑暗是傲慢的,至高無上的。厄秀拉還沉浸在肉欲的盛氣之中。“這愚蠢的燈光,”她心裏想,“這愚蠢的、不自然的、誇張的城市,燈光賊亮。實際上它並不存在。它在無邊的黑暗之中,像黑水上麵一星五顏六色的油花。它是什麼?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在電車上,在火車上,她還是這麼認為。燈光——城市的製服,是個鬼把戲,走著坐著的人不過是陳列的假人。在他們蒼白呆板的假鎮靜和小市民的意圖之下,她可以看得出他們都有那股暗流。他們的舉動就像一隻隻小紙船。而實際上,每個人都是一個黑暗、盲目又急切的浪頭,盲目地朝前湧,都帶著同一種欲望。他們的談話舉止都是虛偽的,他們是衣冠禽獸。她想起了隱形人,那是穿上衣服才看得見的一團黑暗。第二個星期,她處在同樣濃烈的黑暗之中,大張著的眼睛閃閃發亮,像隻野獸的眼睛,一副奇異的半笑不笑的樣子似乎在嘲弄她身邊芸芸眾生的城市假麵。“臉色蒼白的市民們,你們是什麼東西?”她的麵部表情好像在得意地說,“你們是披著人皮的野獸,是假冒成社會機構的原始黑暗。”她一直處於下意識的感覺之中,嘲笑其他人的平凡的不自然的白晝。
她一邊以嘲弄輕蔑的眼光望著那些中性化了的呆板男人,一邊暗自說:“他們表現自我正如展現一套套服裝,他們認為當職員或當教授比當那些生存於潛在的黑暗之中的可繁殖的生物要好。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課堂上,她在心裏問著坐在對麵的教授。“你穿著袍子戴著眼鏡就以為自己是什麼?你是個偷偷摸摸的,嗜嗅血腥的動物,兩眼在林莽的黑暗中凝視著,鼻子使勁地嗅著以滿足欲望。這就是你,雖然沒人會相信這一點,而你也是最不能允許這麼說的。”她在心裏嘲笑著所有的這些裝腔作勢。她自己也在繼續假裝,穿上衣服,打扮漂亮,去聽課,還記筆記。這一切都是出於做做表麵,開個玩笑而已。對那些“二二得四”的把戲她清楚得很。她並不比他們笨。談到計較!她在乎他們的知識啦學習啦或者市民的舉止啦這些胡弄人的把戲嗎?一點兒也不在乎。她有斯克裏賓斯基,有她黑暗的、生機勃勃的自我。
在學院外麵,在外麵的黑暗中,斯克裏賓斯基正在等著她。夜幕降臨之際,他就殷情周到。他在乎嗎?猶如一隻夜裏粗聲吼叫的豹子,她自由了。她的血液中流動著濃烈的深黑的細流,她有閃爍的生殖力內核,有配偶,有補充,有分享者。因而,她一切都有了。斯克裏賓斯基一直住在諾丁漢。他也自由了。在這個城裏,他不認識其他人,用不著保持一個眾人麵前的形象。他是自由的。這兒的電車、市場、劇院和公共場所對他來說是一個晃動著的萬花筒,像一隻獅子或老虎趴在籠子裏,眯縫著眼看人們走過一樣,他看著人們千變萬化的不真實之事,或者是一隻豹趴著觀望飼養員難以理解的技藝。他藐視這一切,這些都是不存在的。他們的好教授、好牧師、好政治演說家,他們誠摯的好女人,看見這些人,他都想在心裏苦笑一下。那麼多在做戲的木偶,都是木頭和碎布在表演!市民是社會的棟梁,是模範,他在觀望他們,看見了僵硬的山羊腿。
因為想做木偶動作,那些腿變得幾乎像木頭一般硬。他還看見褲子組成的木偶動作:那是兩條男人的腿,可是卻硬梆梆地變了形,非常醜陋、呆板。現在,很奇怪,他喜歡獨自行動,一個人總是咧著嘴笑。他再也用不著跟其他人一起表演戲法了。他發現了尋求自我的線索,從表演中逃了出來,猶如野獸直接逃進了林莽之中。他在一個安靜的旅館開了個房間,租了匹馬,騎到鄉下去,有時在一個村子過一夜,第二天再回來。他自己覺得豐富充實。每做一件事都能使他滿足肉欲的享受,不管是騎在馬背上還是步行,躺在太陽底下或是在酒館裏喝酒。他不需要人群,不需要說話。每一件事他都能自得其樂,他極富情欲之感,對他擁有的夜晚懷著強烈的生殖之念。人們那些木偶的外形及木納呆板的聲音他都離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