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狂歡之苦澀 (5)
舊體製的機構還為他維係著,而不是體製本身。錢簡直是不存在的。舊的義務職責也不存在。他們從劇院回來,吃了晚飯,就穿著晨衣走來走去。他們在高層有一大間臥室加一個在拐角處的起居室,又安靜又舒適。他們就在自己的房裏進餐,一個叫漢斯的年輕德國人侍候他們。漢斯認為他們倆都極好,總是殷勤地回答他們:“好的,男爵先生。好的,男爵夫人”。他們經常能看到公園那一邊黎明的晨曦。威斯特敏斯特大教堂的尖塔浮現了,皮卡迪利公園大樹旁連成一串的燈暗淡下去,變得飛蛾一般,清晨的車輛在樹影下的街道上有節奏地行駛著。下麵的街道在燈光的照耀下整個晚上都像塊金屬似的微微閃亮,在夜色中向前遠遠地延伸,現在好像在雲霧中模模糊糊的,因為有了晨光。
朝霞映紅了天空。他們把玻璃門打開,走到令人眼花繚亂的陽台上,像倆個極樂的天使似的得意洋洋,朝下望著靜靜的還在沉睡的世界。這個世界將要醒來,進入一種不真實的、講義務的、吵吵嚷嚷又呆滯的騷亂中。他們很快又酣睡了,緊緊地抱在一起,一同做著好夢,直睡到中午。醒來他們就到了不斷變化的現實中。隻有他們才處於現實的世界中。其他人都生活在低一層次的範圍內。想做什麼他們就做了。他們會了多蘿西,她應該是他們的客人。還見了斯克裏賓斯基的朋友,兩個牛津大學的年輕人。完全是出於單純,他們叫她斯克裏賓斯基太太。確實,他們那麼尊敬地對待她,使她開始認為自己真的是相當於整個世界了,相當於舊世界也相當於新世界。她忘記了自己是在舊世界範圍之外的。她認為這是自己的真實世界的魅力帶來的,因而就是她的。在這不斷變化著的現實中一個個星期過去了。他們相互之間始終都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其中一人要進行的每一項活動對自己是現實,對另一個人就是冒險。
他們不想要外麵的刺激,很少到劇院去,而是經常在高居於皮卡迪利之上的起居室,兩邊的窗子都打開,通往陽台的門也開著,眺望綠色公園,或是看下麵來來去去的車輛。一次,正看著日落,她突然想走了。她一定要離開,一定要馬上離開。兩小時之後,他們在查林克羅斯乘火車去巴黎。巴黎是斯克裏賓斯基提議的地方。厄秀拉不在乎到哪兒,出發就是最愉快的事。有幾天她都陶醉在巴黎的新奇之中。然後,有什麼原因,她在回倫敦的途中一定要造訪盧昂。斯克裏賓斯基本能地不相信她想去這個地方。可是,她任性地要去。好像她要試一試那兒會對她產生什麼影響。在盧昂,斯克裏賓斯基第一次嚐到了死亡的冰冷感覺,這不是因為害怕其他的男人,而是怕她。厄秀拉似乎要離開他了。她追隨的不是斯克裏賓斯基而是其他的事物。她並不需要他。古老的街道、教堂、城市的年齡和極為寧靜的環境把厄秀拉從他身邊拉開了。似乎這些是她已經忘卻並且需要的,她把注意力轉向這個城市。現在,這就是現實:這座高大的石砌的教堂在沉睡著,裏麵正做著彌撒,它既不知時間倏忽,也聽不見任何否定。
它的穩定與絕對使它顯得十分莊嚴。她的心開始獨自馳騁了。斯克裏賓斯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自己也沒意識到。不過,在魯昂,他第一次受到了極度痛苦的煎熬,第一次有了死亡的感覺,他們正是朝著死亡邁進。厄秀拉第一次感覺到憂鬱的渴望,非常沉重,毫無希望的預兆,簡直就是深深陷入了冷漠和絕望之中。他們回到了倫敦,可是隻剩下兩天時間了。斯克裏賓斯基開始焦慮,擔憂她的離去。厄秀拉心裏有某種命中注定的預兆,很平靜。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不管怎樣,斯克裏賓斯基保持著從容自在,還是他那富於魅力的樣子。直到厄秀拉走了,他才轉身離開聖潘克拉斯,坐上了開往平裏科的電車到安吉爾去,星期天晚上到莫爾蓋特街。接著,寒冷的恐怖逐漸滲透了他。他看到都市路的恐怖,感覺到了他乘坐的電車上令人厭惡的肮髒。寒冷、僵硬、灰白的貧瘠把他包圍住了。
那麼,哪兒是光明美好的世界?按理說他應該屬於美好的世界。他怎麼會被拋到這個垃圾堆上?他好像要發瘋了。磚樓、電車和街上灰蒙蒙的人群使他感到恐怖,感到天旋地轉,什麼也看不見,猶如喝醉了酒。他要瘋了。他曾經和厄秀拉生活在一個封閉、充滿活力、激動人心的世界,一切都富有生命力地跳動著。現在,他發現自己正在僵化的、灰色冰冷的世界裏拚命掙紮,在幾堵死牆之間及呆板的車輛、移動著的鬼怪一般的人群中掙紮。生命之火熄滅了,隻剩下灰燼在移動、揚起或呆立著,一陣可怕的卡嗒卡嗒的活動,倒幹爐渣的嘎拉聲,寒冷又無生命。仿佛照射下來的陽光都是不自然的光線,把城裏的灰塵都暴露出來了;仿佛夜裏的燈光是腐爛的不祥之光。氣得要發狂,他走到自己的俱樂部,坐下來喝了一杯威士忌,一動不動,變成了泥塑。他覺得自己是行屍走肉,隻能像其他鬼怪一樣出現,在我們這死亡的語言裏管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叫人們。厄秀拉不在對他來說比痛苦還難受,毀了他的生命。他毫無知覺地從午飯時間一直挨到下午吃茶點,臉上一直僵硬不變沒有血色。他的生命成了枯燥呆板的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