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虹 (2)
她可以爬上去,攀著樹枝,跳到樹籬裏麵。她渾身戰栗,四肢軟綿綿的,時刻擔心會跌倒,但還是開始盡力尋路走,好像要繞一個大彎避開馬群。那幾匹馬移動身子集成一群擋著她。她恍恍惚惚,顫抖著往前走。突然,一股怒氣爆發,她飛快地衝過去,抓住橡樹幹上突起的節疤往上爬。她的身子軟弱無力,可是,兩手卻鋼鐵一般堅硬。她知道自己還很堅強。盡了最大的努力,她終於攀到樹枝上了。她知道那幾匹馬也覺察了,就把腳也掛到樹枝上。馬群在散開、移動著,試圖弄清是怎麼回事。她正在奮力地爬到樹枝的另一端。當馬群開始朝她慢跑來的時候,她已跌落在樹籬的裏邊了。好一陣子她動彈不了。從樹籬下兔子鑽來鑽去的空隙,她看見慢跑過來的馬群巨大的鐵蹄。她受不了這個,爬起來快步斜穿過那塊地。馬群在樹籬的那一邊疾馳到拐角處,被擋住了。她急匆匆地穿過那塊光禿禿的田地時,一直覺得它們還在那兒,聚成一團。
它們現在真是可憐。隻有意誌在支持著她往前走。一棵掛著大路上的野草的歪脖刺樹下,有一道柵欄,她顫顫抖抖地爬上去就耗盡了氣力。她幹脆就坐在柵欄上,背靠樹幹,一動不動。她坐著消磨時間。周圍在發生變化。靠在樹幹上的她宛如一塊躺在小河床的石子,毫無知覺,沒有變化,不可能變化。而萬事萬物則倏忽而過,把她留在那兒歇息,她就被動地沉到了一切變化的底下。她背靠樹幹靜靜地躺了很久,這是她最後的孤獨。有一些礦工走過,沉重的腳步踏在潮濕的路上,說話聲音很響,他們聳肩縮脖,身上給雨水弄得斑斑駁駁、星星點點的。有些人沒看見她。有一個人驚訝地看著厄秀拉的時候,黑黑的臉上眼白特別明顯。他猶猶豫豫地放慢腳步,出於關心,怕出了什麼事,想和厄秀拉說話。
厄秀拉真擔心他開口,擔心他問話。她從坐位上滑下來,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地沿著小路走了。離家還很遠。她產生了一個念頭:以後這一輩子,她都必須疲憊不堪地走,走。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總是沿著樹籬間雨淋濕的路走。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這單調的運動使她產生了強烈的厭惡感。這憋在心裏的厭惡多麼強烈,多麼深切!深得觸到了底。今天她好像注定要探及一切事物之底,發現一切事情的根底。噢,不管怎麼樣,她現在是走在最低的地方,挺安全的了。如果她必須永遠不停地向前走,也挺安全。既然這是最低處,就沒有什麼更低的了。沒什麼更低,你瞧,處在這種境地的人隻會感覺到安全穩妥,消極被動。
終於,她到家了。爬上山到貝多弗真費勁。為什麼一定要爬山?為什麼一定要爬上來?為什麼不呆在下麵?為什麼要強行爬上山坡?在低處的人為什麼要竭力往上爬,往上爬?哦,這真是太費勁,太累人了,負擔太重了。然而,她還是必須爬上山頂,走回家上床睡覺。一定得上床了。進了家門,她在昏暗中走上樓,沒人看見她淋得全身濕透。太累了,她沒有力氣再走下樓,就上床躺下了。她冷得全身發抖,又懶得爬起來或者喊一聲幫忙。這樣,她的病情逐漸加重了。整整兩個星期,她病得很厲害,說胡話,打顫,難受極了。但是,就在神誌昏迷的痛苦中,她始終陰鬱而堅定地相信自己還活著,那是一種永存的感覺。在某些方麵,她像是河底的一塊石頭,不可侵犯,不能變動,不管她身上刮起多麼凶猛的風暴。
她的心靈靜靜地、長久地棲息著,雖然充滿了痛苦,卻保留著本色。在病中她還存留著深沉、不可更改的認識。她很清楚,也不在乎那麼多。她生病期間,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她和斯克裏賓斯基的問題一直縈繞在心頭,仿佛是持續的皮肉之苦,尚未觸及她孤獨的、堅定不移的現實內核。可是,她心中有關斯克裏賓斯基的那塊鏽蝕之物已經燒成了灰燼。她一定得屬於斯克裏賓斯基,一定得依附他嗎?某一件事情迫使她那麼做,然而那是不真實的事。總是有痛苦,幻想引起的痛苦,她屬於斯克裏賓斯基的痛苦。她沒有和斯克裏賓斯基結為一體,又是什麼要把他們綁在一起?為什麼還有虛假之情?虛假還在齧啃她、折磨她、消耗她。為什麼她就不能清醒過來回到現實中?隻要她能夠醒悟過來,隻要能做到這一點,夢幻的虛假,她和斯克裏賓斯基之間不現實的關係就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