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沉睡和神誌昏迷把她給壓住了。甚至在平靜和清醒的時候,她也受到沉睡的誘惑。不過,她從不被迷住。是什麼外來的東西要把她和斯克裏賓斯基連在一起?有某種加在她身上的契約。為什麼她不能打破這契約?是什麼契約?到底是什麼?神誌不清時她一直放不下這個問題。最後,在疲倦中,她得出了答案——就是那個孩子。孩子把她和斯克裏賓斯基連在一起。這孩子就像套在她腦袋上禁錮她頭腦的契約。是孩子把她和斯克裏賓斯基綁在一塊兒。然而,為什麼孩子就把她和斯克裏賓斯基連在一起?她就不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嗎?難道孩子不是她的事,或不完全是她的事?這與斯克裏賓斯基有什麼關係?為什麼她非得百般痛苦備受約束地與斯克裏賓斯基和斯克裏賓斯基的世界連在一起?安東的世界,在她發熱的頭腦中,已成了一個禁錮她的濃縮的世界。
如果她能從這個世界走出來,將欣喜若狂。這個安東和安東的世界,不是她曾占有的安東,而是她從未占有的安東,這個安東為其他勢力所占有,為眾人所占有。患病期間,她掙紮、搏鬥,極力想擺脫斯克裏賓斯基和他的世界,撇開它,放它到該去的地方。然而,這個世界對她又重新占了支配地位,又控製住了她。哦,肉體上難言的疲乏,她無法擺脫,還沒有解脫。假如她能解救自己就好了。假如她能擺脫情感,擺脫軀體,擺脫世間與她有關聯的巨大障礙,擺脫她的父親、母親和情人,擺脫所有的熟人,那該多好。
在極度的倦乏折磨下,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我沒有父親沒有母親也沒有情人,我在物質世界中沒有固定的位置,我既不屬於貝多弗也不屬於諾丁漢,不屬於英國,不屬於這個世界,這些地方一個也不存在,我被套在束縛在這些地方,而它們都是不真實的。我必須脫離這些地方,猶如栗子破殼而出,殼是虛假的。”在她發熱的頭腦裏,又一次出現了活生生的現實:二月,林子裏的地上躺著一顆顆橡樹子,橡實殼被脹破遺棄了,橡實仁裸露出來,綻開胚芽。她就是赤裸、光潔的橡實仁,抽出光潔、強壯的幼芽。冬天過去了,被拋到後麵去了。她的母親、父親和安東,學院和她所有的朋友,像過去的一年一樣,全都被拋棄了。而赤裸的橡實仁自由自在地努力紮下新根,在時間的變化中創造出對永恒的新認識。隻有橡實仁才是現實,其他的都被拋棄埋沒了。這種念頭在她心裏越來越強烈。當天下午,她睜開眼就看到窗子和窗外煙霧彌漫的模糊景色,這些都是平攤著的皮殼。除了皮殼,她不見其他東西。她被一動不動地關在這兒,不過還很鬆動,與外殼之間有空地方。外殼有一條裂縫,要破裂了。
很快,她將把根紮在一個新生的日子,她赤裸的身體將躺在新的天空下,新的空氣中。這個陳舊腐朽的纖維外殼將消失。她逐漸進入了正常睡眠,帶著對新現實的信心睡著了。在沉睡中,她的靈魂呼吸著新世界的空氣,非常平靜,非常豐富。她的根紮在新的大地上,吸收著養分,逐漸成長起來。終於,她醒了,仿佛新的一天已經來臨。為了這新的黎明,她與塵埃和昏暗搏鬥了多久?她感到自己多麼脆弱多麼纖細多麼清晰,宛如冬末開放的嬌弱花朵。然而黑暗已經過去,黎明就要到了。過去的經曆——和斯克裏賓斯基在一起的日子,以及他們分手,這些事已經非常久遠,非常遙遠了。
其中有一些事實是真實的,那就是富有魅力的頭幾個星期。以前,那幾個星期就像是幻覺,現在,則像是最平常的現實。其他的事就是不真實的了。她知道,斯克裏賓斯基最終不可能成為真實的。那幾個熱情蕩漾的星期,斯克裏賓斯基和她在一起是迎合了她的熱望。那時,是她造就了斯克裏賓斯基。後來,他垮下來了,沒能成為她期待的形象。奇怪得很,他們之間的隔閡多大!現在,她喜歡斯克裏賓斯基了,如同喜歡記憶中的事,過去的自我。他是過去有限的幾件事,已知的事。她感到對斯克裏賓斯基和過去的事有非常親切的感情。可是,她一抬起頭朝前看,斯克裏賓斯基又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