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生及美術之概觀2 (4)(3 / 3)

這樣的描寫在西方文學裏被稱為自然主義。這些“自然”的內容很能引起讀者肉欲方麵的聯想,所以王國維才把它歸到“眩惑”的一類,認為其與藝術無緣。

[7]諷一而勸百:什麼叫“諷一而勸百”,有一個很好的例子,恰恰也同樣能夠說明王國維所謂的眩惑——明代一部叫做《覺後禪》的話本小說,在小說的序言裏,作者誠誠懇懇、端端正正地寫道:

做這部小說的人原具一片婆心,要為世人說法,勸人窒欲不是勸人縱欲,為人秘淫不是為人宣淫。看官們不可認錯他的主意。即使要使人遏淫窒欲,為什麼不著一部道學之書維持風化,卻做起風流小說來?看官有所不知。凡移風易俗之法,要因勢而利導之則其言易入。近日的人情,怕讀聖經賢傳,喜看稗官野史。就是稗官野史裏麵,又厭聞忠孝節義之事,喜看淫邪誕妄之書。風俗至今日可謂靡蕩極矣。若還著一部道學之書勸人為善,莫說要使世上人將銀買了去看,就如好善之家施舍經藏的刊刻成書,裝訂成套,賠了貼子送他,他還不是拆了塞甕,就是扯了吃煙,那裏肯把眼睛去看一看。不如就把色欲之事去歆動他,等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時,忽然下幾句針砭之語,使他瞿然歎息道:“女色之可好如此,豈可不留行樂之身,常還受用,而為牡丹花下之鬼,務虛名而去實際乎?”又等他看到明彰報應之處,輕輕下一二點化之言,使他翻然大悟道:“奸淫之必報如此,豈可不留妻妾之身自家受用,而為惰珠彈雀之事,借虛錢而還實債乎?”思念及此,自然不走邪路。不走邪路,自然夫愛其妻妻敬其夫,《周南》、《召南》之化不外是矣。此之謂就事論事以人治人之法。

不但作稗官野史當用此術,就是經書上的聖賢亦先有行之者。不信且看戰國齊宣王時孟子對齊宣王說王政。那宣王是聲色貨利中人,王政非其所好。隻隨口讚一句道“善哉信乎”。孟子道:“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宣王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孟子就把公劉好貨一段去引進他。宣王又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他說到這一句,已甘心做桀紂之君,隻當寫人不行王政的回帖了。若把人道學先生,就要正言厲色規諫他色荒之事。從古帝王具有規箴:“庶人好色,則亡身;大夫好色,則失位;諸侯好色,則失國;天子好色,則亡天下”。宣王若聞此言,就使口中不說,心上畢竟回複道:“這等,寡人病入膏肓,不可救藥,用先生不著了。”誰想孟子卻如此反把大王好色一段風流佳話去勾住他,使他聽得興致勃然,住手不得。想大王在走馬避難之時尚且帶著薑女,則其生平好色一刻離不得婦人可知。如此淫蕩之君,豈有不喪身亡國之理?他卻有個好色之法,使一國的男子都帶著婦人避難。大王與薑女行樂之時,一國的男女也在那邊行樂。這便是陽春有腳天地無私的主。換了誰人不感頌他,還敢道他的不是?宣王聽到此處自然心安意肯去行王政,不複再推“寡人有疾”矣。

做這部小說的人得力就在於此。但願普天下的看官買去當經史讀,不可做小說觀。凡遇叫“看官”處不是針砭之語,就是點化之言,需要留心體認。其中形容交媾之情,摹寫房帷之樂,不無近於淫褻,總是要引人看到收場處,才知結果識警戒。不然就是一部橄欖書,後來總有回味?其如入口酸嗇,人不肯咀嚼何?我這番形容摹寫之詞,隻當把棗肉裹著橄欖,引他吃到回味處也莫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