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者似乎異曲同工,但叔本華的解決方案絕不是我們普通人能夠接受的。按照叔本華所謂的“男女之愛的形而上學”,戀愛是為了結婚,結婚是為了繁衍,繁衍是為了種族利益而不是為了個人利益,而戀愛的熱情依靠的是一種幻覺,這種幻覺會讓人把種族目的當成個人目的,而一旦種族目的(也就是傳宗接代)達成之後,幻覺也就隨之消散了。叔本華還以意大利的著名詩人彼特拉克為例,說如果彼特拉克的熱情已經得到了滿足,那麼他的歌聲早就停下來了,就像鳥兒在產過卵之後一樣。所以,年輕男子最好能夠抵禦住異性的誘惑,不要讓自己做了種族意誌的傀儡。
其實情欲問題,在今天看來主要是個生物學的問題,我們可以很殺風景地回答伯格、叔本華和王國維:都是基因惹的禍。但在百年之前,解題的思路從哲學上尋,從文學上尋,縱然是錯的,卻是美的。何況叔本華雖然得出了一個幾乎會令所有人不快的結論,但在理據上卻能夠與今天的生物學研究暗合。
【原文2-2】
彼於開卷即下男女之愛之神話的解釋。其敘此書之主人公賈寶玉之來曆曰:
卻說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隻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艾,日夜悲哀。(第一回)
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過此欲之發現也。此可知吾人之墮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誌自由之罪惡也。夫頑鈍者既不幸而為此石矣,又幸而不見用,則何不遊於廣漠之野,無何有之鄉[1],以自適其適,而必欲入此憂患勞苦之世界,不可謂非此石之大誤也。由此一念之誤,而遂造出十九年之曆史與百二十回之事實[2],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何歟。又於第百十七回中,述寶玉與和尚之談論曰:
“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麼是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那玉是從那裏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來。那和尚笑道:“你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隻是自己的底裏未知;一聞那僧問起玉來,好像當頭一棒,便說:“你也不用銀子了,我把那玉還你吧。”那僧笑道:“早該還我了。”
所謂“自己的底裏未知”者,未知其生活乃自己之一念之誤,而此念之所自造也。及一聞和尚之言,始知此不幸之生活,由自己之所欲;而其拒絕之也,亦不得由自己,是以有還玉之言。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故攜入紅塵者,非彼二人之所為,頑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3]者,亦非二人之力,頑石自己而已。此豈獨寶玉一人然哉?人類之墮落與解脫,亦視其意誌而已。而此生活之意誌,其於永遠之生活,比個人之生活為尤切。易言以明之,則男女之欲,尤強於飲食之欲。何則?前者無盡的,後者有限的也;前者形而上的,後者形而下的也。又如上章所說,生活之於苦痛,二者一而非二,而苦痛之度,與主張生活之欲之度為比例。是故前者之苦痛。倍蓰於後者之苦痛。而《紅樓夢》一書,實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於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
【注釋】
[1]廣莫之野,無何有之鄉:這是《莊子》的常用語,字麵意思是:廣袤的原野,虛無的所在。在《莊子?逍遙遊》裏,惠施譏諷莊子的言論大而無用,就像一棵叫做樗的大樹,雖然體型很大,但什麼用處都沒有,木匠連看都不看它一眼。莊子反擊說:你看野貓和黃鼠狼,小巧靈活,東躥西跳地捕食,卻往往踏中捕獸的機關,死在獵人的羅網裏。再看那犛牛,身體像雲彩那麼大,但捉不了老鼠。現在你既然有了這麼一棵偌大的樗樹,為什麼不把它種在廣漠的曠野,無何有之鄉,然後自在地在樹下乘涼呢?
[2]百二十回之事實:在王國維寫作《紅樓夢評論》的時代,學者們還沒有考證出《紅樓夢》的後四十回是別人的續作,王國維以為全部文字都出自一位作者之手。
[3]彼岸:佛教術語。佛教修行的目的就是“到彼岸”,也就是解脫、涅槃、跳出生死輪回。佛法的很多論證都在證明此間世界都是苦,那些所謂的快樂其實也是苦。總而言之兩句話:世界是苦的,人生是苦的。從“苦”再往前推進一步,結論就是:人生和世界都是不值得留戀的。但自殺沒用,因為自殺之後業力未消,依然要在輪回當中飽受生老病死之苦,曆結不歇,所以才有必要修習佛法,這是斬斷輪回的唯一途徑。
這才是佛教的原貌和本義,既沒有心靈雞湯,也不會升官發財保平安,所以大家切莫以現代人對佛教的主流印象來理解本文中的佛教概念,王國維自己正是在佛教的本義上使用這些概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