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紅樓夢》之精神1 (2)(2 / 2)

【解說】

《紅樓夢》第一回裏,女媧煉石補天時剩下一塊頑石未用的故事,王國維以為這就是對男女之愛的一種神話的解釋,由此可見生活之欲早在人生之前就已經存在,而人生不過是對生活之欲的發現罷了。

頑石不幸地生為頑石,又幸運地不為女媧所用,豈不正像《莊子》所描繪的那棵因為派不上任何用場而得以全角保身的樗樹一樣,大可悠遊於逍遙之境嗎。這石頭卻給自己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投身到憂患的人間去了。正是這一念之差,才有了十九年的人生和一百二十回的故事。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和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沒有一點關係。

這石頭像我們每個人一樣,有了欲望便有了墮落,而鍾擺式的人生無非來自於自由意誌的選擇,倒也不必責怪別人。乃至《紅樓夢》第一百一十七回,寶玉與和尚的一番對話,在“還玉”的禪機中才有了豁然的覺悟:

“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麼是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那玉是從那裏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來。那和尚笑道:“你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隻是自己的底裏未知;一聞那僧問起玉來,好像當頭一棒,便說:“你也不用銀子了,我把那玉還你吧。”那僧笑道:“早該還我了。”

問從哪裏來,向哪裏去,答從來處來,向去處去,這是一種很常見的禪宗機鋒式的語言,研究者們在這一點上作過許多過度的闡釋,其實對於這樣的機鋒,我們隻要了解它在佛理上的淵源,便一點都不難理解。

《壇經》裏邊,慧能大師為聽眾們講解自己這一派的理論精要,說歸結起來無非三大綱領,即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所謂無相,就是接觸周圍的事物卻不執著於這些事物;所謂無念,就是既有各種心念生起卻不執著於這些心念;所謂無住,是說人本來的心念就是遷流不息的。

打個比方,我們普通人的心靈就像一塊海綿,總會不由自主地吸附外界的東西,而得道者的心靈卻像一片平靜的池塘,當鳥兒飛來,池塘裏就會影現它的倒影;當鳥兒飛走,倒影也隨之不見。如果心念能夠像池塘這樣自然流轉,人也就擺脫了束縛,當即成佛;若是心念被外界的事物粘滯住了,如同當鳥兒飛走之後,池塘上還印著它的倒影,執念而不放手,佛性也會隨之而去,人也就不會解脫成佛了。

寶玉問和尚是否從太虛幻境來,和尚無論答“是”還是答“否”,都是一種粘滯。隻有從來處來,向去處去,才像那麵平靜的池塘一樣,無執著、無掛礙,念念不住,了無束縛。

和尚來尋寶玉,為的是“還玉”。我們知道,《紅樓夢》裏大量使用諧音的暗示,比如甄士隱、賈雨村,乃至丫鬟、小廝,處處讓人聯想。王國維便也從這個“還玉”聯想到了“還欲”,由此生發出一大段的議論。這玉、欲之辯,於《紅樓夢》似乎大是牽強,但於叔本華和王國維的哲學卻自有一番深意。

王國維以為,和尚謂寶玉“自己的底裏未知”,此時的寶玉雖然大感生活之苦,卻不知道這苦果正源於自己當年在大荒山無稽崖畔的一念之誤,此刻一聽和尚的點化,才知道這不幸的生活正由於自己的欲念,若想從中解脫出去,勢必也從欲念一項上下大工夫,所以才有“還玉”之言。這“玉”不過是生活之欲的隱喻罷了。所以說攜玉踏入紅塵的,並不是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而是那頑石自己;解脫而入於彼岸的,也不由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之力,一樣在於那頑石自己。

由此推而廣之,人類的墮落與解脫也在於每個人自己,也就是王國維將在後文說到的“自犯罪自加罰,自懺悔自解脫”。

【原文2-3】

而解脫之道,存於出世,而不存於自殺。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無所逃於苦痛,而求入於無生之域。當其終也,恒幹[1]雖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2]。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滿於現在之生活而求主張之於異日,則死於此者,固不得不複生於彼,而苦海[3]之流,又將與生活之欲而無窮。故金釧之墮井也,司棋之觸牆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脫也,求償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別之生活,而對生活之為物,則固欲之而不疑也。故此書中真正之解脫,僅賈寶玉、惜春、紫鵑三人耳。而柳湘蓮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於金釧。故苟有生活之欲存乎,則雖出世而無與於解脫;苟無此欲,則自殺亦未始非解脫之一者也。如鴛鴦之死,彼固有不得已之境遇在;不然,則惜春、紫鵑之事,固亦其所優為者也。

【注釋】

[1]恒幹:軀幹。語出《楚辭·招魂》:“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為乎四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