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這個短語今天我們已經完全用在消極意義上了,形容各種失戀的人和失意的人,但從語源來看,《莊子》原本是用這個短語來形容得道之人超凡脫俗的精神境界的。《莊子》裏“呆若木雞”的那隻雞如果是一個人的話,就達到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境界,所以別的雞都不敢惹它,但今天連“呆若木雞”的意思也一道變作貶義了。《莊子》裏有著大量被我們望文生義而誤解的詞,如果這也可以作為一項比賽項目的話,所有的先秦文獻都會對《莊子》望洋興歎——“望洋興歎”這個詞也出自《莊子》,恰好也常常遭到還算不那麼過分的誤解。
[3]苦海:這是一個大家習見的佛教比喻。我們都聽說過“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但到底苦海是什麼呢?在佛教的原始教義裏,“苦海”就是無窮無盡的輪回,換句話說,我們的一生無論貧富貴賤,無論悲喜苦樂,歸根結底都是苦,我們這個大千世界就是無邊苦海的一部分,而正是因為有了這個認識,佛教才認為人有必要修行佛法,以達到大徹大悟、斬斷輪回的結果。
所以大家千萬不要以今天的流行觀念來理解這個問題,覺得佛祖就像神仙一樣,可以保佑我們過上好日子——從原初教義來看,這就像電燈壞了向愛迪生祈禱一樣;也不要以為佛教搞的都是些心靈雞湯,讓人可以修煉出過硬的心理素質,於是乎做大事,賺大錢。隻有理解了佛教那些原始的、純正的教義,才可理解叔本華從佛教那裏學到了什麼,才可理解王國維為什麼大談特談“解脫”的問題。當然,我們大可以繼續讚美人生的美好,繼續懷抱著積極入世的心態,不接受所謂“苦海”的論調,對叔本華和王國維的悲觀主義的人生哲學敬而遠之,或者幹脆嗤之以鼻,但要想深入這篇《紅樓夢評論》,了解一下悲觀主義的人生哲學還是很有必要的。
【解說】
跌入鍾擺式的生活實在是每一個人生所必不可免的悲劇宿命,如何從中解脫出來便是人類的一大課題。在我們普通人看來,所謂解脫,一般隻有兩種形式:一是出家,二是自殺。
在《紅樓夢》裏形形色色的人物裏,走這兩條路的有幾個令我們印象很深刻的人物,但他們到底都得到解脫了嗎?
金釧投井,尤三姐自刎,這不是以死尋求解脫,隻是想不開罷了,是被現實環境逼迫,不得已而走上了死路;柳湘蓮出了家,芳官也出了家,但都不是有意解脫於生活之欲。
若依叔本華的觀點,所謂“幸福”這種東西是根本沒有的,因為欲望若得不到滿足就會惹人痛苦,欲望若滿足之後則在短暫的快樂之後帶來更大的饜足。本能驅逼人蕃息後代,蕃息後代又生出苦難和死亡的新機緣,所以性行為才總是和羞恥聯係在一起。沒有人可以一死百了,除非他沒有生育後代,所以自殺並不是真正的解脫,生命之苦痛還會在你的後代子孫身上永遠地折磨下去,這就是所謂輪回——印度的輪回說即使按本義講不是真的,可也借神話形式傳出了真理。
王國維借著叔本華的肩膀,小小地對這個悲觀的理論作了一些修正。在他看來,隻要一個人仍然在生活之欲的擺布下無法自拔,那麼無論是自殺也好,出家也罷,都不是真正的解脫之道,而隻有當一個人真正擺脫了生活之欲,出世固然是一種解脫,就算自殺也未嚐不是一種解脫之道。
以自殺為解脫的,王國維以為鴛鴦就是一個例子。鴛鴦之死在《紅樓夢》第一百一十一回:
誰知此時鴛鴦哭了一場,想到:“自己跟著老太太一輩子,身子也沒有著落。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後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嗎?誰收在屋子裏,誰配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幹淨。但是一時怎麼樣的個死法呢?”一麵想,一麵走到老太太的套間屋內。剛跨進門,隻見燈光慘淡,隱隱有個女人拿著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鴛鴦也不驚怕,心裏想道:“這一個是誰?和我的心事一樣,倒比我走在頭裏了。”便問道:“你是誰?咱們兩個人是一樣的心,要死一塊兒死。”那個人也不答言。鴛鴦走到跟前一看,並不是這屋子的丫頭。仔細一看,覺得冷氣侵人,一時就不見了。鴛鴦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細細一想,道:“哦!是了,這是東府裏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麼到這裏來?必是來叫我來了。他怎麼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給我死的法兒。”鴛鴦這麼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來,一麵哭,一麵開了妝匣,取出那年鉸的一綹頭發揣在懷裏,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按著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
自己又哭了一回,聽見外頭人客散去,恐有人進來,急忙關上屋門。然後端了一個腳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兒,套在咽喉,便把腳凳蹬開。可憐咽喉氣絕,香魂出竅!正無投奔,隻見秦氏隱隱在前,鴛鴦的魂魄急忙趕上,說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個人道:“我並不是什麼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