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麼說不是呢?”那人道:“這也有個緣故,待我告訴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宮中,原是個鍾情的首坐,管的是風情月債;降臨塵世,自當為第一情人,引這些癡情怨女,早早歸入情司,所以我該懸梁自盡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歸入情天,所以太虛幻境‘癡情’一司,竟自無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經將你補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來引你前去的。”鴛鴦的魂道:“我是個最無情的,怎麼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還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當做‘情’字,所以做出傷風敗化的事來,還自謂風月多情,無關緊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於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若待發泄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鴛鴦的魂聽了,點頭會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在王國維看來,鴛鴦雖然選擇了自縊,心裏卻和金釧、尤三姐不同,已經滌清了生活之欲,頗有幾分看破了紅塵的意思。但她之所以沒有走上出世的那條路,是因為現實世界裏總還有些難挨的、不得已的境遇。《紅樓夢》這段文字,秦可卿的幻影與鴛鴦的對話頗堪玩味,“我是個最無情的,怎麼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若解了鴛鴦這個疑問,也就解了王國維的這番用意。
但於解脫一途上,鴛鴦畢竟算個特例。在王國維看來,《紅樓夢》一書中真正解脫的,僅寶玉、惜春和紫鵑三人。我們看第一百一十七回:
他兩個還不知道寶玉自會那和尚以後,他是欲斷塵緣,一則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已與寶釵、襲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頭不知道,還要逗他,寶玉那裏看得到眼裏。他也並不將家事放在心裏。時常王夫人寶釵勸他念書,他便假作攻書,一心想著那個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機關,心目中觸處皆為俗人。卻在難受,閑來倒與惜春閑講。他們兩個人講得上了,那種心更加準了幾分,那裏還管賈環、賈蘭等。
這段描寫雖然簡練,卻傳神地寫出了淡然灑脫的那種出世之心,比之柳湘蓮和芳官的出家更不帶一絲的人間煙火氣。及至下一回裏寫到紫鵑出家,也是平平靜靜的,隻有王夫人、寶釵一幹“局外人”空自慌亂罷了。
書中真正得到解脫的,隻有寶玉、惜春和紫鵑三人,若從美學意義而言,是寶玉擔當了主角,而非惜春和紫鵑,這裏邊也有一番必然的道理,這正是王國維接下來要作闡釋的。
【原文2-4】
而解脫之中,又自有二種之別:一存於觀他人之苦痛,一存於覺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脫,唯非常之人為能,其高百倍於後者,而其難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觀之,則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脫由於苦痛之閱曆,而不由於苦痛之知識。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觀宇宙人生之本質,始知生活與苦痛之不能相離,由是求絕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脫之道。然於解脫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猶時時起而與之相抗,而生種種之幻影。所謂惡魔[1]者,不過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脫,存於自己之苦痛。
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滿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滿足,如此循環而陷於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2]之所。彼全變其氣質,而超出乎苦樂之外,舉昔之所執著[3]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為爐,苦痛為炭,而鑄其解脫之鼎[4]。彼以疲於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複起而為之幻影。此通常之人解脫之狀態也。前者之解脫,如惜春、紫鵑,後者之解脫如寶玉。前者之解脫,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後者之解脫,自然的也,人類的也;前者之解脫,宗教的;後者美術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後者悲感的也,壯美的也,故文學的也,詩歌的也,小說的也。此《紅樓夢》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鵑,而為賈寶玉者也。
【注釋】
[1]惡魔:這本是一個佛教概念,王國維在這裏討論惡魔的由來,正代表了知識分子們對佛經裏漫天惡魔的一種唯物主義式的解讀。如果用曆史的眼光來看佛教經典,會發現神佛和惡魔的數量一直在呈增多的趨勢。早期佛經相對樸素得多,但佛教發展起來,不斷吸納印度甚至印度以外的傳統神祇,而修行者見到的神佛和惡魔(尤其是後者)也越來越多了。
很多信仰不夠虔誠的人都會產生這樣一個好奇:這些惡魔都是真實存在的嗎?——二十一世紀的科學家們會告訴我們一個備選的答案:人在進入某些極端的精神狀態(比如禪定、祈禱、極度渴求或極度焦慮)或陷入極端環境的時候,大腦會產生一些幻覺。當然,吸毒也可以產生幻覺,讓人沉迷在幻覺當中,迷戀、上癮、無法自拔。王國維對惡魔的解釋走的也是這種唯物主義的路線。
[2]息肩:放下負擔,休息。語出《左傳·襄公二年》:鄭國臣服於楚國,但楚國對鄭國的役使太重,鄭國難以負擔,所以子駟“請息肩於晉”,也就是不想再臣服楚國了,轉而臣服晉國,認為這樣的話負擔會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