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紅樓夢》之精神1 (4)(1 / 3)

[3]執著:原本是一個佛教概念,也是一個被濫用得最嚴重的佛教概念。今天常常有人認為佛教教人放下執著——老板克扣了你的工資,不要執著,算了吧;買一斤白菜被人家多收了三塊錢,不要執著,算了吧;用一生積蓄買了一套房子,剛剛借錢裝修完,房子就塌了,不要執著,算了吧;因為沒錢看病,親生子女被白衣天使掃地出門,不要執著,算了吧,一切隨緣……

拋棄了財產和親人的拖累才好修行,這本沒錯,釋迦牟尼拋妻棄子,曆代多少高僧大德出世苦修,過著獨身而守貧的生活。但“執著”本來是特有所指的。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悟道,悟的就是“緣起性空”,這是後來佛教一切教義的基礎。所謂“緣起性空”,簡單來講就是萬事萬物都在因果的鏈條裏不斷地聚散離合,刹那生滅,無論山河大地、鳥獸蟲魚還是你我他,都沒有一個可以主宰自己的“自性”。如果認為萬事萬物都是實有,就會陷入所謂“法執”;如果認為我自己是實有,這就是所謂“我執”(簡單講,“法”是指客觀存在,“我”是指主觀存在)。隻有對法、我都不執著,領悟緣起性空的道理,這才是條正路。

[4]彼以生活為爐,苦痛為炭,而鑄其解脫之鼎:這是套用賈誼《服鳥鳥賦》:“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玄化初辟,洪爐耀奇,鑠勁成雄,熔柔製雌。鑄男女之兩體,範陰陽之二儀。”熔爐鑄鼎是對天地化生萬物的一種傳統比喻,丹道家還把女子叫做鼎爐。這一說法的源頭應當在《莊子·大宗師》:“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

【解說】

王國維在這裏界分了兩種解脫:第一種解脫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因為深刻體會到別人的痛苦而達至自己的解脫,第二種解脫是以當事人的身份經曆種種加諸自身的不幸而終於解脫。雖然從結果來看,這兩種解脫殊途同歸,但從難易程度來看,前者遠遠難於後者,隻有非常之人才可以做到。

我們平常之人如果求得了解脫,往往是由於自己痛苦的閱曆,而不是一種智識上的覺悟,隻有非常之人才可以洞觀宇宙人生的本質,明白生活與痛苦是永遠如影隨形的,於是才會想要斬斷生活之欲,走上解脫之道。但這個過程並不容易,生活之欲會時時侵擾過來,生出種種的幻影,世人所謂的惡魔便是這種種幻影所變化來的。

王國維這樣解釋惡魔的來曆,曾經很不被一些人認同。釋迦牟尼成佛之前的一刻,在菩提樹下飽受魔鬼的試探;耶穌在荒野裏也飽受過撒旦的試探,全世界許許多多有宗教體驗的人都曾在種種極端的精神狀態下與種種魔鬼相抗衡,而這一切一經王國維的解釋,卻不過是一種心理現象罷了,就像一個餓極了的人眼前會出現麵包的幻影一樣。麵包的幻影來自於極度饑餓之下的食欲,而其他的種種幻影也不過是生活之欲在人們心頭頑固地作祟罷了。

於是王國維說,通常的解脫都屬於第二種,欲望因為得不到滿足而愈發強烈,欲望愈是強烈便愈是難以滿足,如此循環反複,終於對生活大失所望,由此而悟出宇宙人生的真相,在這真相之中找到了心靈得以棲息的地方。

人一旦到了這種境地,生活當中的苦與樂便再也不會影響到他,昔日的執著也頓時放下了。這樣的狀態,有人以為是證得了禪境,有人以為是蒙受了神恩,而在叔本華與王國維這裏,宗教與美學幾乎是一體的兩麵,是同歸的殊途,以宗教體驗達到的解脫也可以通過藝術的體驗來達到。

這樣的人,以生活為爐,以苦痛為炭,鑄造出自己的解脫之鼎。他們對生活之欲已經徹底地疲憊了,所以生活之欲再也不可能在他們的心中搖蕩起任何蠱惑心靈的幻影。——這個意思很像是所謂的萬念俱灰,而萬念之所以俱灰,既來自於欲望得不到滿足的痛苦,也來自於饜足的痛苦,得與失都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