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宗教的各種法門當中,有過一種不大為人所知的修行方式,就是以饜足感來毀滅修行者的生活之欲。比如針對食欲,天天以大量的美食滿足口腹之需,最後讓人對任何美食都提不起興趣;針對色欲,也用上同樣的手法,最後讓人對任何美色都熟視無睹。極致的饜足感帶來了極度的疲憊感,他們滿足得太過滿足,唯一缺乏的就是缺乏本身,於是他們從這一條看似匪夷所思的修行之路上終於也鑄造出了自己的解脫之鼎。
人生總是搖擺在鍾擺的兩極之間,看自己如此,看別人也如此。《紅樓夢》裏,王國維以為隻有極少的幾個人物循著不同的道路走到了解脫的境界。惜春和紫鵑走的是一條路,這條路是超自然的、神明的;而寶玉走的是另一條路,是自然的、人類的。惜春和紫鵑是從宗教之路達到解脫,寶玉卻是從藝術之路達到解脫,所以前者是平和的、寧靜的,後者則是悲劇的、激蕩的,是詩歌的、小說的,所以《紅樓夢》的主人公不是惜春和紫鵑,而是寶玉。
是的,在我們普通人看來,寶玉的心境頗有一些難以理解的地方,他這生涯中所謂“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呢?在《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寶玉偶然聽到黛玉吟出的《葬花詞》,分明已經由美想到了美的凋謝,由愛想到了愛的消逝,由今日的歡會想到了永恒的孤寂,由眼前的黛玉推及於所有親密的、美麗的女子,推及於“終歸無可尋覓之時”:
話說林黛玉隻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在一腔無明未曾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歎;次又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複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隻在耳東西。
一個人在悲哀的境遇中自然很容易陷入悲哀的情緒,而在歡樂的頂點有時候竟也會生出一種刻骨的悲涼。這種悲涼比之前者往往深刻許多,因為它擺脫了切身的利害,而指向了人生的終極。
此時的寶玉便是這般,他突然間突破了凡人的眼界,在一個無限廣大的時間與空間的尺度下關照自己眼前的、身邊的一切,無論是黛玉、寶釵,還是斯園、斯柳,一向那麼近,卻突然那麼遠,他仿佛一下子跳到了另一個星係裏,遙遙地打量著自己曾經生活過、也將要生活下去的這個世界,看見星移鬥轉,看見物是人非,看見他最舍不得的人都會老去,看見他最舍不得的物都會易主。
一旦用這樣的眼光重新審視這個世界,最美好的事物反而變成了最令人悲傷的,因為我們會曉得,今天有多愛,明天就會有多痛。我們甚至會生出這樣的質疑:命運之所以在今天眷顧我們,就是為了在明天拋棄我們,它之所以給了我們那麼多美好的事物,就是為了看我們如何失去它們。王國維自己便填過這樣的一首《蝶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