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暮。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這是人類中為數不多的天才不時發出過的永恒的哀歎。我們還會從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裏看到“勝地不常,盛宴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我們也會從希羅多德的《曆史》看到,偉大的波斯國王澤克西斯在看到自己統率的浩浩蕩蕩的大軍向希臘進發的時候,在他生命中這個無比輝煌的時候,他卻潸然淚下,向叔父說道:“當我想到人生的短暫,想到再過一百年後,這支浩蕩的大軍中沒有一個人還能活在世間,便感到一陣突然的悲哀。”而叔父的回答更加耐人尋味:“然而人生中還有比這更加悲慘的事情:人生固然短暫,但無論在這大軍之中還是在其他地方,都找不出一個人真正幸福得從來不會感到活著還不如死去。因為災難會突然降臨在我們的頭上,因為疾病會時時困擾著我們,這一切都使短暫的生命似乎也漫長難挨了。”
同樣一個人、物、景象,看起來是悲是喜,往往取決於觀察者所站的高度。當你生活於其間,每一天、每一小時地去感受,想不到外麵還有一個廣袤到令你吃驚的世界,想不到背後還有一段空曠到令你恐懼的時間,你即便生出些許的憂愁,也隻是淺薄易碎的罷了;但當你站開了些,遠觀而非褻玩,曾經的喜劇卻會不知為何突然間變作了悲劇。
你看到“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你看到“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然後你又發現就連這樣的仙家境界也不久長,終於是“幾回天上葬神仙,漏聲相將無斷絕”。在漫長的時間與空間的尺度裏,一切生命都顯得那樣渺小,因渺小而失去了任何的意義,就連神仙也活不過時間。如果一隻蜉蝣有機會看到了一個完整的人類世界,它會如何理解自己的生活呢?
在漫長的時間與空間的尺度下,人生所可能發生的一切是非恩怨、悲歡離合,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得到又何妨,失去又何妨……
所以宗教家最喜歡這樣的尺度。譬如佛教所謂的劫,人類的壽命曾經是八萬四千歲,每一百年減少一歲,減至隻有十歲的時候開始逆轉,每一百年增加一歲,直到增至原先的八萬四千歲,這一減一增的過程就是一個小劫。二十個小劫構成一個中劫,四個中劫構成一個大劫。
佛陀還作過一個比喻:譬如有一座石山,長一由甸(一由甸大約相當於十一公裏),寬一由甸,高一由甸。這座山非常堅實,沒有絲毫的裂縫或空隙。有人每隔一百年就用一塊絲綢在這座山的岩石上輕輕擦拭一下,而直到這座石山被徹底地擦拭成平地時,一劫的時間也還沒有過完。
基督教神學也是一樣,在“永生”這個時間尺度下,現實世界也就變得無足輕重了,所以聖奧古斯丁才提出過這樣一個神學理論:比之上帝的國度與人世間最好的國度之間的差距,人世間最好的國度與最壞的國度之間的差距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如此說來,種種折磨著善良百姓的暴政與不公也就變得不再那麼難以忍受了,更何況人世間的一生就好比旅途中的一晚,旅舍的床縱然不大舒服,但隻要想想旅途盡頭那個溫暖的家,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在廣袤的時空尺度上,你是一個樂觀主義者還是一個悲觀主義者,這就取決於你相不相信在旅途的盡頭存在著這樣一個永恒的家園了。但從藝術的深度來說,寶玉若是真的看到了這樣一個永恒的家園,整部《紅樓夢》也就無甚可觀了,它將跌進中國文學史上最經典的俗套之中,至多也隻是一部二流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