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意誌帶給人無窮的痛苦,人總是搖擺在欲求與饜足之間,為了片刻的快感付出了太大的代價。有些人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一生,但也有些人會開始反思這痛苦的由來,並且苦苦尋求一條解脫之道。
王國維以為,藝術就是這樣的一條解脫之道。藝術的目的在於描寫人生的痛苦及其解脫,讓我們這些可憐可哀的芸芸眾生擺脫世俗的利害關係的束縛,至少可以短暫地棲身於生命意誌之外,為自己贏得暫時的平和。一切的藝術,都是為了這樣一個目的而存在的。
理論鋪墊之後,接下來就是東西方文學作品的比較:歐洲近代的文學作品當中,之所以推崇歌德的《浮士德》為第一,是因為它描寫浮士德博士的痛苦以及解脫之途徑最為真切,而《紅樓夢》之寫賈寶玉與前者異曲同工。
王國維認為,賈寶玉在纏陷最深的時候便已經伏下了解脫的種子,所以聽《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讀《胠篋》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
聽《寄生草》一事在《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製燈謎賈政悲讖語”,寫寶釵過生日,大家點戲聽曲: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寶玉道:“你隻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戲,那裏知道這出戲,排場詞藻都好呢。”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戲。”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更不知戲了。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出戲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那音律不用說是好了,那詞藻中有支《寄生草》,極妙,你何曾知道!”
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給我聽聽。”寶釵便念給他聽道:
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搖頭,稱讚不已;又讚寶釵無書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靜些看戲吧!還沒唱《山門》,你就《妝瘋》了。”說的湘雲也笑了。於是大家看戲,到晚方散。
這是《紅樓夢》裏極著名的一段,許多人也都記得“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這句。劇中的這位花和尚魯智深,官府容不得他,寺院一樣容不得他,無論世俗還是世外都沒有他的容身之地,想來隻有煙蓑雨笠、芒鞋破缽地遊蕩四方了。
寶釵說這首《寄生草》極妙,還隻是從欣賞的角度言,因為她“無書不知”,鑒賞力自是極高,而寶玉一聽之下“喜的拍膝搖頭,稱讚不已”,卻是天真爛漫的自然流露,他未必真的明白文辭當中的妙處,卻似乎有了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感受。
接下來,因為鳳姐的一個玩笑,讓寶玉在黛玉和湘雲之間飽受了一番夾板氣。他本意是兩相回護,沒想到才在這邊討了沒趣,又在那邊討了沒趣,心裏自是越想越氣:
寶玉聽了,方知才和湘雲私談,他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怕他二人惱了,故在中間調停,不料自己反落了兩處的數落,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內“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蔬食而遨遊,泛若不係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句,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如今不過這幾個人,尚不能應酬妥協,將來猶欲何為?”想到其間,也不分辯,自己轉身回房。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的,一言也不發,不禁自己越添了氣,便說:“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了,也別說話!”那寶玉不理,竟回來,躺在床上,隻是悶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