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紅樓夢》之精神2 (2)(1 / 3)

萬頃滄波一葉舟,卻隻得“斷崖如鋸,不見停橈處”,宇宙人生之廣大真不是為你我而設的。再看寶玉,他氣悶的緣由實在簡單好笑,旁觀者但覺有趣,當事人卻著實認真。寶玉想到前日所看的《莊子》,說多智多巧的人總免不得勞碌而憂慮,反而是無能之輩一無所求,活得無憂無慮,簡單填飽了肚子便大可以優哉遊哉。由是而想到眼下,隻身邊這幾個女孩子就已經應付得捉襟見肘,等將來要應付的人更多了,要應付的場麵更複雜了,這豈不是要命了嗎!

這個憂慮對其他人來講可能毫無道理,但對寶玉卻恰如其分,因為純真的人最怕的就是應付數不清的人情世故,而隨著年紀漸長,人情世故便越發地躲不開了。及至寶玉被“大家彼此”這個詞觸到了痛處,發作道“什麼‘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隻是赤條條無牽掛的”,似乎他人便是地獄,人與人之間隻有不黏著才是最好的。

待到雲開雨霽,黛玉和寶釵擺下機鋒,寶玉果然答不出,於是黛玉和寶釵笑他愚鈍,湘雲也拍手說“寶哥哥可輸了”。其實究竟誰輸誰贏,事實卻與表麵相反。黛玉和寶釵都是冰雪聰明的女子,兼之於書無所不讀,若是打起機鋒、判起公案來,自是遠勝寶玉百倍。但這樣的勝法隻是言辭上勝了,勝在了文字禪、口頭禪上。黛玉縱然為寶玉的“無可雲證,是立足境”續上了“無立足境,方是幹淨”,似乎斬斷萬千,寶釵縱然聊家常一樣地講起了六祖慧能尋師求道的故事,卻不知道隻有那個“愚鈍”的寶玉已經隱隱然在小兒女、小情緒糾纏最烈的當口為自己的心田種下了一粒解脫的種子。黛玉和寶釵如果看到了這一層,定然會傷心憂鬱的吧。

其實在聽唱《寄生草》之前,寶玉已經生出一些很離奇的念頭了。在《紅樓夢》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襲人惱寶玉沒日沒夜地和姐妹們廝混,嬌嗔勸諫,寶玉卻賭了氣:

這一日,寶玉也不出房,自己悶悶的,隻不過拿書解悶,或弄筆墨,也不使喚眾人,隻叫四兒答應。誰知這四兒是個乖巧不過的丫頭,見寶玉用他,他就變盡方法兒籠絡寶玉。至晚飯後,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餘,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嘻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他們去,又怕他們得了意,以後越來勸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鎮唬他們,似乎又太無情了。說不得橫著心:“隻當他們死了,橫豎自家也要過的。”如此一想,卻倒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兒剪燭烹茶,自己已看了一回《南華經》,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

故絕聖棄智,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剖鬥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議論。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彩,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續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

寶玉在氣悶之下翻看《莊子·胠篋》,那是好一種叛逆的文字:隻有拋棄聰明和智巧,大盜才會休止;若能毀掉珠寶財富,小盜就會絕跡;焚燒了印信符璽,人民就會歸於淳樸;若是擊破度量的容器,人民也就不再有爭執;若能毀盡天下的聖賢法製,人民才可以參與議論。攪亂六律分別,銷毀竽瑟等樂器,堵塞師曠一類樂師之耳,而天下人始能含藏其本性之聰慧;抹掉彩色花紋,散亂五色,黏合離朱一類明目人的眼睛,而天下人始能含藏其本性之明;毀棄曲尺繩墨與圓規矩尺,折斷工倕一類巧匠之手指,而天下人始能含藏其本性之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