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紅樓夢》之精神2 (2)(2 / 3)

寶玉看到這些文字,大有會心之處,當下便趁著酒意,提筆續寫了一段,仿照《莊子?胠篋》的語言說:若沒有襲人和麝月那樣的丫鬟,閨閣之中自然人人都能含藏其上進之心了;若能毀掉寶釵的仙姿,堵住黛玉的靈竅,閨閣之中也就無所謂美醜了。若人人都能含藏上進之心,便不會再有久隔不見的憂傷;若沒有了仙姿美貌,也就沒有了戀愛之心;若堵住了靈竅,也就沒有了才思之情。寶釵、黛玉、襲人、麝月這些女子,都是張開羅網、布下陷阱,用她們的美貌和智慧來迷惑天下人的啊。

後來黛玉看到了這段續文,不禁又氣又笑,提筆續了一首絕句說: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不悔自家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

黛玉此時與第二十二回一樣,以為寶玉隻是愚鈍胡鬧,殊不知“彼於纏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脫之種子”。這粒種子之所以沒有馬上開花結果,因為黛玉尚在,留戀難舍,及至黛玉一死,寶玉出世之誌也漸漸堅決起來,隻是又接連受到寶釵和五兒的牽絆,屢屢把他拉回世俗。但寶玉屢蹶屢振,終於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完成了悲劇的勝利。從第九十八回以至第一百二十回,寶玉解脫之行程、精進之曆史,寫得再明白不過。

說到這裏,今天的讀者一定會大感困惑。其實王國維這樣說,因為在他那個時候還沒有對《紅樓夢》作者、版本的細致考據,王國維是把《紅樓夢》當做一部渾然一體的作品來看,對第八十回以後之內容的推崇並不遜於第八十回以前。對比今天的讀者,倘若沒有高鶚續書的說法,那些自詡隻讀前八十回、甚或痛詆高鶚的讀者,他們的眼界當真比王國維還要高明嗎?

從版本來看,所謂寶釵的牽絆或得其真,而五兒與寶玉的一段曖昧卻未必合乎曹雪芹的原意。庚辰本第七十七回有這樣一段:“王夫人笑道:‘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夥聚黨遭害這園子呢。’”可見五兒在前八十回之中已經“短命死了”,而程高本八十回之後卻寫王熙鳳安排五兒進怡紅院補了晴雯的缺,相應地把第七十七回裏王夫人的那段話刪掉了。在第一百零九回“候芳魂五兒承錯愛,還孽債迎女返真元”,五兒倉促間服侍寶玉漱口,身上隻穿著一件桃紅綾子小襖兒,鬆鬆地挽著一個鬒兒,寶玉直以為是晴雯複生,竟看呆了:

那五兒自從芳官去後,也無心進來了。後來聽說鳳姐叫他進來服侍寶玉,竟比寶玉盼他進來的心還急。不想進來以後,見寶釵襲人一般尊貴穩重,看著心裏實在敬慕;又見寶玉瘋瘋傻傻,不似先前的豐致;又聽見王夫人為女孩子們和寶玉玩笑都攆了,所以把那女兒的柔情和素日的癡心,一概擱起。怎奈這位呆爺今晚把他當做晴雯,隻管愛惜起來。那五兒早已羞得兩頰紅潮,又不敢大聲說話,隻得輕輕的說道:“二爺,漱口啊。”寶玉笑著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沒有,便笑嘻嘻地問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兒聽了,摸不著頭腦,便道:“都是姐妹,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寶玉又悄悄地問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麼?”五兒微微笑著點頭兒。寶玉道:“你聽見他說什麼了沒有?”五兒搖著頭兒道:“沒有。”寶玉已經忘神,便把五兒的手一拉。五兒急得紅了臉,心裏亂跳,便悄悄說道:“二爺,有什麼話隻管說,別拉拉扯扯的。”寶玉才撒了手,說道:“他和我說來著:‘早知擔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主意了。’你怎麼沒聽見嗎?”五兒聽了,這話明明是撩撥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麼樣,便說道:“那是他自己沒臉。這也是我們女孩兒家說得的嗎?”寶玉著急道:“你怎麼也是這麼個道學先生!我看你長的和他一模一樣,我才肯和你說這個話,你怎麼倒拿這些話糟蹋他?”

此時五兒心中也不知寶玉是怎麼個意思,便說道:“夜深了,二爺睡吧,別緊著坐著,看涼著了。剛才奶奶和襲人姐姐怎麼囑咐來!”寶玉道:“我不涼。”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五兒沒穿著大衣裳,就怕他也像晴雯著了涼,便問道:“你為什麼不穿上衣裳就過來?”五兒道:“爺叫的緊,那裏有盡著穿衣裳的空兒?要知道說這半天話兒時,我也穿上了。”寶玉聽了,連忙把自己蓋的一件月白綾子棉襖兒揭起來遞給五兒叫他披上。五兒隻不肯接,說:“二爺蓋著吧,我不涼。我涼,我有我的衣裳。”說著,回到自己鋪邊,拉了一件長襖披上。又聽了聽,麝月睡得正濃才慢慢過來說:“二爺今晚不是要養神呢嗎?”寶玉笑道:“實告訴你吧,什麼是養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兒聽了,越發動了疑心,便問道:“遇什麼仙?”寶玉道:“你要知道,這話長著呢。你挨著我來坐下我告訴你。”五兒紅了臉,笑道:“你在那裏躺著,我怎麼坐呢?”寶玉道:“這個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玩,我怕凍著他,還把他攬在一個被窩兒裏呢。這有什麼?大凡一個人,總別酸文假醋的才好。”五兒聽了,句句都是寶玉調戲之意,那知這位呆爺卻是實心實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