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3-1】
如上章之說,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長生殿》之重圓,其最著名之一例也。
《西廂記》之以驚夢終也,未成之作也,此書若成,吾烏知其不為《續西廂》之淺陋也?有《水滸傳》矣,曷為而又有《蕩寇誌》?有《桃花扇》矣,曷為而又有《南桃花扇》?有《紅樓夢》矣,彼《紅樓複夢》《補紅樓夢》《續紅樓夢》者,曷為而作也?又曷為而有反對《紅樓夢》之《兒女英雄傳》?故吾國之文學中,其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耳。而《桃花扇》之解脫,非真解脫也:滄桑之變,目擊之而身曆之,不能自悟,而悟於張道士之一言;且以曆數千裏,冒不測之險,投縲絏之中,所索之女子,才得一麵,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誰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脫,他律的也;而《紅樓夢》之解脫,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寫故國之戚,而非以描寫人生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曆史的也;《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大背於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即存乎此。彼《南桃花扇》《紅樓複夢》等,正代表吾國人樂天之精神者也。
【解說】
我們看現代的國產電視劇,如果與國外電視劇作對比的話,會發現我們有一個很突出的特色:幾乎任何題材、任何類型的電視劇都少不了愛情戲。如果是武俠片,一定糾纏於兒女情長;如果是軍旅片,一定是穿著軍裝談戀愛;如果是警匪片,自然少不了一段警花情愫。一言以蔽之,在各種類型片裏本該僅僅屬於點綴的愛情卻永遠都在喧賓奪主。
如果我們考察中國戲劇史的話,就會發現這實在是我們的一大國民性,前人說“十部傳奇九相思”,愛情戲幾乎就是戲劇的同義詞了。想起前些年有人稱湯顯祖是中國的莎士比亞,引起了一些國人的不屑,認為話應該反過來說,說莎士比亞是中國的湯顯祖才對。但如果我們可以拋開民族成見,單單從創作題材來作一個比較,莎士比亞創作的廣度與深度確實不是任何一個中國的古代同行所能比肩的。
但中國人就是喜歡鴛鴦蝴蝶,無論是舊日的公子姨娘,還是今天的少男少女,就是喜歡“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這樣的調調(這是《牡丹亭》裏杜麗娘一段極著名的唱詞)。這問題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若說是中國自古對愛情的禁忌太多,所以人們才格外喜歡這樣的戲劇,但今天為什麼也是這樣,難道真是曆史的慣性不成?
這慣性不但要求鴛鴦蝴蝶,還要求皆大歡喜的結局。但我們看世界上的戲劇傳統,悲劇和喜劇似乎是一對兄弟,就像在古希臘那樣,兩者都有極出色的作品,觀眾們對喜劇也至少沒有表現出比對悲劇更多的偏愛。至於我們熟悉的莎士比亞,縱然也有出色的喜劇,尤其創作出了“福斯塔夫”這個經典的喜劇形象,但他的四大悲劇尤其著名,實在壓過了喜劇一頭。但在中國的戲劇史上,卻完全沒有悲劇傳統,觀眾們喜歡的永遠都是鴛鴦蝴蝶的故事和大團圓的結局,縱然也會出現一些相當悲情的故事,但隻要你堅持到最後,總能看到一個光明的尾巴。
對於這個傳統,俞平伯先生很刻薄地講過:中國傳統的小說都是俳優文學,所以隻知道討看客的喜歡。我們的民眾向來以團圓為美,所以悲劇不能發達。無論哪種戲劇小說,莫不以大團圓為全篇的精彩之處,否則讀者就不喜歡,就會將它束之高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