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紅樓夢》之美學上之精神1 (1)(2 / 3)

所以,無論是戲劇史家還是社會學家,常常因為這個緣故而認為中國人素來是樂觀的、現實主義的。這個現象甚至引起了宗教學家的關注,他們由此得出結論:中國人缺乏悲劇傳統,相應地也就缺乏悲劇精神,他們耽於世俗的享樂,缺乏神聖的殉道精神,所以才沒有產生出西方那樣的宗教傳統。

至少從感情上說,這個結論也許並不值得采信;若從事實與清理上推想一下,好萊塢電影不也是這樣麼。似乎最合理的解釋是:欣賞悲劇需要相當程度的閑適,而隨著生活節奏加快了,生活壓力變大了,人們更需要大團圓的故事來放鬆和麻痹自己了。美國1930年大蕭條的時候,一名失業女工用僅有的錢去看了電影,她的解釋是:隻有在電影裏麻醉一個小時,才能在現實裏撐過這一個星期。

這樣看來,也許中國人不但不是素來樂觀,反而是苦難太重、壓力太大、閑適太少吧,但悲劇總還寥寥地有著幾部。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裏講到,元朝倒有一些悲劇,比如《漢宮秋》《梧桐雨》《西蜀夢》《火燒介之推》《張千替殺妻》,而最具悲劇性質的則屬關漢卿的《竇娥冤》和紀君祥的《趙氏孤兒》,縱使列入世界的悲劇舞台也不遜色,而明朝以後的傳奇則無非是喜劇罷了。

所以王國維說,中國人的精神是世俗的、樂天的,故而代表其精神的戲曲小說處處都沾染著這種樂天的色彩,悲傷要以歡快收尾,別離要以團圓收尾,窮困要以發達收尾,不如此則不足以迎合觀眾。《牡丹亭》之返魂,《長生殿》之重圓,就是最顯著的例子。

《牡丹亭》是湯顯祖的代表作,故事是說南安太守杜寶有一個美麗的女兒名叫麗娘,她跟從古板的老學究陳最良讀書,這一天讀到《詩經》裏的《關雎》一篇,竟自起了傷春之情。隨後在一次睡夢當中,杜麗娘見一名俊秀的書生在花園裏手持柳枝向自己求愛,兩人便在牡丹亭畔幽會起來。杜麗娘從此相思成疾,一病不起,在彌留之際請求母親將自己葬在花園的梅樹之下,並囑咐丫鬟將自己的一幅自畫像藏在太湖石底。後來杜寶升遷,把葬女之事委托給了陳最良,並在梅樹之旁修建了一座梅花庵。三年之後,書生柳夢梅赴京趕考,途中借宿梅花庵,在太湖石下拾到了杜麗娘的畫像,發現畫中的女子正是曾經縈繞在自己夢中的佳人。是夜,杜麗娘魂遊而至,和柳夢梅再續前緣。柳夢梅掘開了棺木,杜麗娘起死回生,兩人便結為夫妻,雙雙去了京城。

王國維所謂“《牡丹亭》之返魂”說的就是這一節故事。

後來陳最良發現杜麗娘的墳墓被掘,告發柳夢梅盜墓之罪,而柳夢梅已經考完了科舉,受杜麗娘之托趕赴杜家傳報還魂的喜訊,卻被大怒之下的杜寶囚禁。

科舉發榜,柳夢梅高中狀元,但杜寶仍然拒不承認女兒的婚事。事情上達聖廷,經由皇帝頗合人情的裁決,柳夢梅和杜麗娘這才有情人終成眷屬。

《長生殿》則是洪升的名作,內容是寫唐明皇與楊玉環的愛情故事。馬嵬坡事變,楊玉環被迫自縊,後來安史之亂平定,唐明皇自蜀中歸來,日夜思念,這才有“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洪升給這位臨邛道士安了一個名字,叫做楊通幽,他在八月十五月圓之夜引唐明皇的魂魄飛上月宮,與楊玉環相會。最後玉帝下旨,讓二人永居天庭,做了一對真正的神仙眷侶。

《牡丹亭》之返魂,《長生殿》之重圓,最好的悲劇素材卻還是被加上了大團圓的結局。王國維繼續列舉,說幸好《西廂記》隻寫到“驚夢”一折,是個未完成的作品,倘若真的完成了,恐怕也會是大團圓的結局,就像《續西廂》一般的淺陋。

今天我們看到的《西廂記》已經是大團圓的結局,實現了作者“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的夢想,但王國維看到的版本顯然和今天我們看到的並不一樣。關於《西廂記》的創作,有人說是王實甫寫了前四本,關漢卿續了第五本,有人以為正好相反,是關漢卿寫了前四本,王實甫續了第五本。無論如何,續的部分也就是“驚夢”以後的部分,也就是那個大團圓的結尾。後來金聖歎批改《西廂記》,幹脆刪掉了大團圓結局的第五本,以“驚夢”作為全劇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