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依照這個版本,《西廂記》的結尾不但有幾分淒涼,還添了幾多懸念:張生辭別了鶯鶯,進京趕考,能否考中功名回來圓上這段姻緣,誰也不會知道。今天看慣了美劇的觀眾對這種結尾一點都不會感到意外,都知道這是導演故意留了尾巴,如果收視率夠好,就可以接著拍下一季了。我們看“驚夢”的最後,一段《鴛鴦煞》的唱腔,染滿了離愁別恨:
柳絲長咫尺情牽惹,水聲幽仿佛人嗚咽。斜月殘燈,半明不滅。暢道是舊恨連綿,新愁鬱結;別恨離愁,滿肺腑難淘瀉。除紙筆代喉舌,千種相思對誰說。
故事若結束在這裏,的確會讓金聖歎、王國維這樣的具有高明藝術鑒賞力的人感到欣慰,但老百姓注定不會答應。王國維認為結束在“驚夢”的《西廂記》隻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而從常理推想,縱然是原作者親筆完成,必定也會落入大團圓的淺陋俗套。
從續作的角度來看,事情會更加可悲。《蕩寇誌》續《水滸傳》,《南桃花扇》續《桃花扇》,《紅樓複夢》《補紅樓夢》《續紅樓夢》續《紅樓夢》,還有反對《紅樓夢》的《兒女英雄傳》。如果我們想想西方也有人搞出《新羅密歐與朱麗葉》和《新哈姆雷特》,讓羅密歐終於把朱麗葉“軟玉溫香抱滿懷”,讓哈姆雷特和奧菲莉亞有情人終成眷屬,是不是有幾分滑稽呢?
各種續作的意圖,要麼是給斷臂的維納斯裝上胳膊,要麼是續作者對原作的結局大感不滿,要麼是以文以載道的姿態收拾被原作攪亂了的世道人心。所以,俞平伯先生雖然對高鶚的續書不大喜歡,卻非常推崇,說他敢使黛玉平白地死去,敢使寶玉娶寶釵,使寧國府、榮國府被抄家,使寶玉出家做了和尚,這實在太難得了,“至於以後續作的人,更不可勝計,大半是要把黛玉從墳墓裏拖出來,叫她去嫁寶玉……最好寶玉中年封王拜相,晚年拔宅飛升。(我從前看見一部很不堪的續書,就是這樣作的。)”
我們再來看看王國維舉的例子,《水滸傳》講的是造反,而《蕩寇誌》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講的是造反如何被官府剿滅的故事。當時關於《水滸傳》的作者問題有一種流行的說法,認為前七十回是施耐庵所作,後七十回是羅貫中所作,金聖歎尊施貶羅,刪掉了後七十回,這就是金評本的《水滸傳》七十回本。清代的俞萬春為金評本《水滸傳》作續,從七十一回寫到一百四十回,初刻本的書名叫《結水滸傳》,寫的是張叔夜率領官軍剿滅梁山泊,一百單八將“或斬戮,或擒獲,或病故”,最後將三十六名賊首押到京城,其中有圍觀百姓的一番對話最見作者意旨:
有的說:宋江可憐,被官府逼得無處容身,做了強盜,今番卻又吃擒拿了。有的說:宋江是個忠義的人,為何官家不招安他做個官,反要去擒捉他?內中有幾個明白事體的說道:宋江是個大奸大惡的人,外麵做出忠義相貌,心內卻是十分險惡、隻須看他東搶西擄,殺人不轉眼,豈不是個極奸極惡的強盜!
再看宋江等人的結局:“一齊綁赴市曹,淩遲處死,首級分各門號令”,總算是惡貫滿盈,大快人心。這部書後來易名為《蕩寇誌》,梁山好漢們從書名上就被定了“寇”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