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3-2】
《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其大宗旨如上章所述,讀者既知之矣。除主人公不計外,凡此書中之人有與生活之欲相關係者,無不與苦痛相終始。以視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等,若藐姑射神人[1],夐[2]乎不可及矣,夫此數人者,曷嚐無生活之欲,曷嚐無苦痛?而書中既不及寫其生活之欲,則其苦痛自不得而寫之;足以見二者如驂之靳[3],而永遠的正義無往不逞其權力也。又吾國之文學,以挾樂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說詩歌的正義,善人必令其終,而惡人必離[4]其罰:此亦吾國戲曲、小說之特質也。《紅樓夢》則不然:趙姨、鳳姊之死,非鬼神之罰,彼良心自己之苦痛也。若李紈之受封,彼於《紅樓夢》十四曲中固已明說之曰:
[晚韶華]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那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隻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隻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第五回)
此足以知其非詩歌的正義,而既有世界人生以上,無非永遠的正義之所統轄也,故曰《紅樓夢》一書,徹頭徹尾的悲劇也。
【注釋】
[1]藐姑射神人:語出《莊子·逍遙遊》,說遙遠的姑射山上住著一位神人,肌膚就像冰雪一樣,容態就像處子一般,不吃五穀雜糧,隻吸清風、飲甘露。他乘著雲氣,駕馭飛龍,遨遊於四海之外。
[2]夐:高。
[3]如驂之靳:比喻緊緊附著在一起。語出《左傳?定公九年》。周代的車製,在四匹馬共拉的一輛車中,兩旁的兩匹馬叫“驂”,中間的兩匹馬叫“服”,服的背上有一種環,叫做“靳”,驂的韁繩穿過服背上的靳而歸攏到駕車人的手中。靳的作用是控製驂不要跑偏或跑得太快。
[4]離:通“罹”。
【解說】
王國維以為,《紅樓夢》大悖於中國的現實主義的、樂天派的傳統,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悲劇。不但主人公的命運盡是悲劇,書中的一幹配角,凡是與生活之欲相關聯的,無不與苦痛相始終。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等人,似是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的仙子,但照樣糾纏於生活之欲,何嚐不是悲劇的角色。縱然書中不及細細描寫她們的命運,但隨著大觀園的風流雲散,其結果不問可知。這悲哀的情調,正如王國維自己的一首《蝶戀花》裏所說的:
窈窕燕姬年十五,慣曳長裾,不作纖纖步。眾裏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一樹亭亭花乍吐,除卻天然,欲贈渾無語。當麵吳娘誇善舞,可憐總被腰肢誤。
我們看《紅樓夢》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邢夫人的嫂子帶了女兒岫煙進京來投邢夫人,李紈的寡嬸帶著李紋、李綺兩個女兒也上京來了,隨後又是薛蟠的從弟薛蝌帶著胞妹薛寶琴來了,這才有了《紅樓夢》裏小兒女們最熱鬧歡快的一番場麵。先看的是“若藐姑射神人,夐乎不可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