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隻見他屋裏的小丫頭子送了猩猩氈鬥篷來,又說:“大奶奶才打發人來說:下了雪,要商議明日請人作詩呢。”一語未了,隻見李紈的丫頭走來請黛玉。寶玉便邀著黛玉同往稻香村來。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縐麵白狐狸皮的鶴氅,係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齊踏雪行來,隻見眾姊妹都在那裏,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鬥篷,獨李紈穿一件哆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鬥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沒避雨之衣。一時湘雲來了,穿著賈母給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麵子、大毛黑灰鼠裏子、裏外發燒大褂子,頭上戴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裏子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拿著雪褂子,故意妝出個小騷韃子樣兒來。”湘雲笑道:“你們瞧我裏頭打扮的。”一麵說,一麵脫了褂子,隻見他裏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廂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褃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裏麵短短的一件水紅妝緞狐膁褶子,腰裏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鹿皮小靴,越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眾人笑道:“偏他隻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
姹紫嫣紅,在一片白茫茫的新雪裏聯詩對句,這才有了“蘆雪庭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製春燈謎”,世間歡樂之極恐怕莫過於此了。“一夜北風緊,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匝地惜瓊瑤”,小女子們在歡快中聯出的這幾個句子誰知道不正是將來的讖語呢?
樂極之處,總藏有悲傷的種子。
純真的孩子會招致無妄的悲劇,擅使心機的人也會招致自己的悲劇。中國文學的傳統是樂天主義的,所以在種種文學作品之中,善人必有善報,惡人必有惡報,隻有《紅樓夢》與眾不同,譬如趙姨娘和王熙鳳之死,並非來自鬼神之懲罰,而是來自自己良心的折磨,再如李紈之受封,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在這一線風光之下沉澱著無日無夜的刻骨的孤獨。
善惡到頭終有報,這實在是人類最永恒、最熱切的期盼,現實世界中看到太多的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便隻能把這種期盼寄托在來世,於是文學藝術也總要扮演宗教的角色,為善良而軟弱的人們頻頻造夢。——王國維自己就在《去毒篇》裏講過,所謂藝術,就是上流社會的宗教,他甚至還討論過用藝術取代鴉片的可行性。
中國為什麼沒有悲劇傳統,一方麵文藝向來要承擔教化之責,另一方麵或許是因為中國人的苦難實在太深了,太需要善惡有報的故事來緩解現實社會的壓力了,但文藝作品若當真迎合了這種心理,往往隻能使自己膚淺,因為它對最需要麵對的問題采取了回避的態度。
《紅樓夢》卻不同,它的善惡報應並非來自世俗的信仰層麵,而是來自深刻的哲學層麵。書中如此這般的“正義”並不是傳統文學中的善惡報應,而是自有世界人生以來的那個“永遠的正義”,也就是王國維在第二章裏提到的:“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過,即以生活之苦痛罰之,此即宇宙之永遠的正義也。自犯罪自加罰,自懺悔自解脫。”
【原文3-3】
由叔本華之說,悲劇之中又有三種之別: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1]之者。第二種,由於盲目的運命者。第三種之悲劇,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人賢於前二者遠甚。何則?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種之悲劇,吾人對蛇蠍之人物與盲目之命運,未嚐不悚然戰栗;然以其罕見之敵,猶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
但在第三種,則見此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福祉者,無時而不可墜於吾前;且此等慘酷之行,不但時時可受諸己,而或可以加諸人;躬丁[2]其酷,而無不平之可鳴:此可謂天下之至慘也。若《紅樓夢》,則正第三種之悲劇也。茲就寶玉、黛玉之事言之:賈母愛寶釵之婉嫕[3],而懲[4]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說,而思壓寶玉之病;王夫人固親於薛氏;鳳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於己也;襲人懲尤二姐、香菱之事,聞黛玉“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之語(第八十一回),懼禍之及,而自同於鳳姐,亦自然之勢也。寶玉之於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於最愛之之祖母,則普通之道德使然,況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種種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離,又豈有蛇蠍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於其間哉?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由此觀之,《紅樓夢》者,可謂悲劇中之悲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