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事實上,長府官的這個質問是因為事先掌握了情報,唬寶玉的,因為汗巾是係在內衣上的,從外邊根本看不見,所以在書中寶玉的反應才是:“寶玉聽了這話,不覺轟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知道?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瞞不過他。不如打發他去了,免得再說出別的事來。’”——所謂“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並不是當場真讓他把汗巾看到了。
汗巾有好幾種,寶玉這種是係在內衣上,或者直接貼身係的。正因為汗巾的這種特殊性質,所以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寶玉和蔣玉菡互相以汗巾相贈,也明明寫出了蔣玉菡是“說畢撩衣,將係小衣兒的一條大紅汗巾子解下來遞給寶玉”,寶玉也是“將自己一條鬆花汗巾解下來遞給琪官”,這是很有幾分曖昧香豔的。
而這件事由忠順王府的長府官當著賈政的麵揭露出來,就等於告訴他:你兒子正貼身穿著一件某某演藝界明星的內衣,而且大有同性戀之嫌。賈政會因此而暴怒,甚至發狠要打死寶玉,這實在並不過分,何況當時又聽信了其他的讒言。
《紅樓夢》正是叔本華所謂的第三種悲劇。僅就寶玉和黛玉的事情而言,賈母喜愛寶釵的溫柔嫻雅,而不喜歡黛玉的孤僻小性,又信了“金玉良緣”的話,急著給病中的寶玉衝喜;王夫人本來和薛家就親;王熙鳳則掌握著持家的大權,於是嫉妒黛玉的才幹,擔心黛玉若嫁了寶玉會掣肘自己;至於襲人,眼見得尤二姐和香菱的遭遇,又聽了黛玉“不是東風壓西風,就是西風壓東風”的話,免不得為自己的命運憂心,於是和王熙鳳一般的心思,所有這些都是人物角色因為自己所處的位置而不得不然的。寶玉之於黛玉,雖然信誓旦旦,對最愛自己的祖母卻不能明言,這也是人之常情罷了,又何況黛玉一個小女子呢?
由此種種原因,金玉良緣終於勝過了木石前盟,又哪有蛇蠍之人物或非常之變故從中作梗呢?悲劇的發生,不過就在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之間。從這點來看,《紅樓夢》真可謂悲劇中的悲劇呀。
《納蘭容若詞傳》這樣寫過:世上最悲傷的字莫過一個“若”字。世人常道,這件事若能這般這般,這次意外若能如何如何,該多好;將來若能怎樣怎樣,我必將如何如何。凡“若”字出現,皆是因為已對某人某事無能為力。這個字,是失意者的自欺欺人,不是將幸福寄托在老朽腐爛、灰飛煙滅的過去,就是期望於深不可測、形跡可疑的未來。當現實無可挽回,任何行動均屬浪費,隻能在語言中實現憧憬,但無論你的話在語言邏輯上如何天衣無縫,現實總是用超越邏輯的方式證明給你看它有多殘酷。
人生若隻如初見。
若沒有遺憾,一生不必說“若”;而說再多的“若”,卻無法不遺憾。
是的,當我們遇到或大或小的不快,總會設想這個“若”字,但在《紅樓夢》的故事裏,卻連“若”字都沒了著落。若怎樣才可能避免這悲劇呢?若是哪一段生命可以重新來過,當事人可會做其他的選擇嗎?究竟又存在其他的選擇嗎?世上若真有後悔藥賣,寶玉會怎麼用?黛玉會怎麼用呢?如果你我就是寶玉,就是黛玉,我們又會怎麼用呢?
這是一部怎樣的悲劇,陷落在悲劇之中的角色們甚至連對公正的籲求都無法開口,因為並沒有任何的不公正加諸他們的身上。——是的,對於一部悲劇而言,對公正的訴求是最不可取的一種庸俗化的手段,也就脫離了審美的觀賞。朱光潛先生專門批評過這樣的觀眾,說一旦你問自己,《神曲》或《包法利夫人》是道德的還是不道德的,你就已不在審美經驗的範疇之內,卻在行使立法者或警察法庭法官的職責。而叔本華說得更加刻薄並且令人沮喪:隻有庸碌的、樂觀的、新教徒唯理主義的,或本來是猶太教的世界觀才會要求什麼文藝中的正義,並在這要求的滿足中求得自己的滿足。悲劇的真正意義是一種深刻的認識,認識到悲劇的主角所贖的不是他個人特有的罪,而是原罪,亦即生存本身之罪。加爾德隆率直地說:人的最大罪惡就是降生在這個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