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3-4】
由此之故,此書中壯美之部分,較多於優美之部分,而眩惑之原質殆絕焉。作者於開卷即申明之曰:
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麵,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欲寫出自己兩首情詩豔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醜一般。(此又上節所言之一證)
茲舉其最壯美者之一例,即寶玉與黛玉最後之相見一節曰:
那黛玉聽著傻大姐說寶玉娶寶釵的話,此時心裏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鹹,竟說不上什麼味兒來了……自己轉身,要回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隻腳卻像踏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隻得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將下來。走了半天,還沒到沁芳橋畔,腳下愈加軟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癡癡,信著腳從那邊繞過來,更添了兩箭地路。這時剛到沁芳橋畔,卻又不知不覺的順著堤往回裏走起來。紫鵑取了絹子來,卻不見黛玉,正在那裏看時,隻見黛玉顏色雪白,身子恍恍蕩蕩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裏東轉西轉……隻得趕過來輕輕地問道:“姑娘怎麼又回去?是要往那裏去?”黛玉也隻模糊聽見,隨口答道:“我問問寶玉去。
”……紫鵑隻得攙他進去。那黛玉卻又奇怪了,這時不似先前那樣軟了,也不用紫鵑打簾子,自己掀起簾子進來。……見寶玉在那裏坐著,也不起來讓坐,隻瞧著嘻嘻的呆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瞧著寶玉笑。兩個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不推讓,隻管對著臉呆笑起來。忽然聽著黛王說道:“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麵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呆笑起來……紫鵑攙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瞧著寶玉,隻管笑,隻管點頭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說著,便回身笑著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卻走得比往常飛快。(第九十六回)
如此之文,此書中隨處有之,其動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審美的嗜好者,無人不經驗之也。
【解說】
王國維認為,因為《紅樓夢》“第三種悲劇”的性質,所以書中壯美的部分多於優美的部分,而眩惑的內容被一掃而空。
壯美、優美和眩惑,作為叔本華的一組美學概念,在前文已經介紹過了。《紅樓夢》之摒棄眩惑,雖然也是風月筆墨,卻一定要與那些“終不能不涉淫濫”的作品區別開來。曹雪芹在開篇借石頭之口道出的“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最易誤人子弟”雲雲,正是對當時社會上流行文學的一種真實寫照。
在這些流行文學裏,有些作品直接就是誨淫誨盜,另一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也都是千人一麵,甚至主人公都是文君、子建之類的名字,就像今天的言情故事裏歐陽哥哥、慕容妹妹的,還一定安排出一兩個小人不斷地從中挑撥,就像小醜一樣。
說到這裏,我們有必要了解一下小說在古代社會中的地位。小說在今天的地位很高,一部出色的小說可以贏得諾貝爾文學獎,作家會被人們當做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來尊敬,人們願意在這位偉大藝術家所完全陌生的任何領域傾心聆聽他的“真知灼見”,縱然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流行小說的作家也會被缺乏藝術素養的粉絲們尊為文學大師,或者因為時間的鍍金,原本不上檔次的通俗小說也能變身成為經典。更何況普通讀者沒有那麼高的鑒別眼光,連排行榜讀物都能當成正經的文學。
正是因為今天這樣的觀念,我們就很容易誤解古代的小說家。今天我們說《紅樓夢》是四大古典文學名著之一,即便隻以欣賞偶像劇的層次來讀這部小說,也能生出幾分附庸風雅的感覺,但在古代,小說就是下九流的一種文學體裁,很為正經的讀書人所不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