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王蒙先生曾用《莊子》和《漢書》對“小說”的貶斥來說明小說在中國古代的低賤地位,這雖然張冠李戴,沒搞清此小說並非彼小說,結論卻蒙對了。所以,無論一部小說在今天看來有多高的藝術成就,隻要它是小說,在古人眼裏就是不入流的東西。
明白了這個背景,我們再來體會曹雪芹閉門著書黃葉村、舉家食粥酒常賒的情形,他如果寫的是經學作品,還能得到比較普遍的理解和尊敬,但投身的事業竟然隻是一部小說,這簡直就是自甘墮落。我們可以想象,曹雪芹當時要做這件事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氣。
在當時的社會上,小說即便隻是不入流的小道,創作者們也樂得拿小說當做茶餘飯後的消遣來寫,經常並不避諱低俗。所以我們看古人的詩集和文集,唯恐署不清自己的名字,署名比如“南海康有為” “德州盧見曾”,連籍貫都標注清楚,還有籍貫之外再加字號的,比如“蘭陵申受劉逢祿”。有人覺得這還不夠,還有把官階也一並寫上的,唯恐讀者認錯。但小說的署名就不一樣了,雖然也有落上籍貫的,比如“蘭陵笑笑生”,但要想知道這位作者的真名實姓就得大費考據工夫了。
所以《紅樓夢》在創作之初就注定了它的與眾不同,作者沒有把小說當做小道,而是當做畢生事業來完成,所謂“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確實要有這一番癡勁。
以這樣的高姿態來創作,首先就保證了作品不會落入“眩惑”的境地,又因為它的悲劇特性,壯美自然多於優美,雖然講的隻是小兒女的情情愛愛,不是什麼高山大河、長江流水,卻讓讀者在這樣一個故事麵前感受到一種刻骨的無能為力。
王國維舉了《紅樓夢》裏最為壯美的一例,亦即寶玉與黛玉最後相見的一節。在普通讀者看來,這肝腸寸斷、欲哭無淚的淒楚很難和“壯美”這個詞發生什麼關聯。但美學的術語畢竟和我們的日常語言不同,也隻有讓人慢慢領會了。如果拋開美學的術語,我們不妨放任自己的感性,在王國維的這首《蝶戀花》裏體會同樣的情緒:
落日千山啼杜宇,送得歸人,不遣居人住。自是精魂先魄去,淒涼病榻無多語。
往事悠悠容細數,見說他生,又恐他生誤。縱使茲盟終不負,那時能記今生否。
【原文3-5】
《紅樓夢》之為悲劇也如此。昔雅裏大德勒[1]於《詩論》[2]中,謂悲劇者,所以感發人之情緒而高上[3]之,殊如[4]恐懼與悲憫之二者,為悲劇中固有之物,由此感發,而人之精神於焉洗滌。故其目的,倫理學上之目的也。叔本華置詩歌於美術之頂點,又置悲劇於詩歌之頂點;而於悲劇之中,又特重第三種,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脫之不可已故。故美學上最終之目的,與倫理學上最終之目的合。由是,《紅樓夢》之美學上之價值,亦與其倫理學上之價值相聯絡也。
【注釋】
[1]雅裏大德勒:亞裏士多德。
[2]《詩論》:今譯《詩學》。西方古典傳統中所謂的詩學,基本相當於我們今天所謂的文藝理論,而不是僅限於對詩歌的研究。文藝評論的概念在西方是相當後起的。
[3]高上:高尚。
[4]殊如:特別是。
【解說】
王國維引述亞裏士多德在《詩論》裏的觀點,說所謂悲劇是感發人的情緒並使之高尚的,尤其是恐懼與悲憫這兩種情緒是悲劇當中固有的東西,通過恐懼與悲憫的感發,人的精神得以淨化和升華,所以說悲劇自有其倫理學上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