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紅樓夢》之倫理學上之價值1 (1)(1 / 3)

【原文4-1】

自上章觀之,《紅樓夢》者,悲劇中之悲劇也。其美學上之價值,即存乎此。然使無倫理學上之價值以繼之,則其於美術上之價值,尚未可知也。今使為寶玉者,於黛玉既死之後,或感憤而自殺,或放廢[1]以終其身,則雖謂此書一無價值可也。何則?欲達解脫之域者,固不可不嚐人世之憂患;然所貴乎憂患者,以其為解脫之手段故,非重憂患自身之價值也。今使人日日居憂患、言憂患,而無希求解脫之勇氣,則天國與地獄,彼兩失之,其所領之境界,除陰雲蔽天,沮洳[2]彌望[3]外,固無所獲焉。黃仲則《綺懷》詩曰:

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又其卒章曰:

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4]。

其一例也。《紅樓夢》則不然,其精神之存於解脫,如前二章所說,茲固不俟喋喋也。

【注釋】

[1]放廢:自暴自棄。

[2]沮洳:低濕之地,語出《詩經?魏風?汾沮洳》。

[3]彌望:滿眼。

[4]寄語羲和快著鞭:希望時間趕緊走完。羲和,傳說中駕馭太陽車的人。

【解說】

第三章論述了《紅樓夢》作為“悲劇中之悲劇”的藝術價值,而若沒有倫理學上的價值繼踵於後,藝術價值也就不好單獨評判了。所以王國維以為,假使在黛玉死後,寶玉悲憤而自殺,或者自暴自棄地度過後半生,那麼整部《紅樓夢》也就沒有任何價值了。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要達到解脫之境界,必須經曆過人世的憂患,而這些憂患的意義就在於它們將成為解脫的手段,所以憂患的可貴並不在於憂患本身。如果人們天天處於種種憂患之中,談的也盡是憂患之事,卻毫無解脫憂患的勇氣,那麼天堂與地獄都會把他們拒之門外,任憑他們掙紮在無邊的陰霾裏。

掙紮在陰霾裏的狀況,王國維引述黃景仁的詩歌來作例子。黃景仁這個名字即便對今天許多資深的詩歌愛好者來說也是很陌生的,但他有兩句詩大家一定知道:“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就是他的七律《雜感》當中的頸聯,而王國維引述的“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也常常被今天的一些言情小說借用,隻是沒人知道它的出處罷了。

黃景仁是清代詩人,字仲則,陽湖(今江蘇省常州市)人。雖然他的遠祖可以追溯到北宋大文豪黃庭堅那裏,但這已經不可能給他的實際生活帶來任何的好處了。在他四歲那年父親就去世了,家境從此就沒有好過。後來,黃景仁二十七歲中舉,翌年做了官,但為人太好,官運當然太差,結果在三十五歲那年生生被債主逼死了。

黃景仁這短暫的人生可以概括為四個字:貧病交加,所以寫的詩也每每帶著貧病交加的調子。因為憂傷和寂寞,他經常夜半不寐,呆呆地仰望星空,所以留下了許多“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這樣的詩句。他的才華太高,身體太弱,心靈太純真、太敏感,隻可惜家境太貧寒,否則若給他換一個權貴之家,也許就是另一個納蘭容若了。

可惜窮人的悲傷最不被人關注,赤裸裸的生計的折磨也遠不如夢幻般的情愛的折磨更能贏得少男少女們的同情。黃景仁悲悲切切地來,悲悲切切地走,在世人殘忍的心裏,納蘭容若在最奢華的別墅裏蹙一蹙眉就儼然重如泰山,而貧寒一世的黃景仁最沉最重的苦卻也不過輕如鴻毛。

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

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