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先看第一個問題,若從宗教信仰和普通常識的角度而言,道德的確是絕對的、永恒的,一千年前適用於南半球的道德規範在一千年後也應該同樣適用於北半球,但曆史學和人類學都會給我們相反的答案——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好了,殺嬰無論怎麼看都是一件令人發指的事情,而事實上在古代社會裏這種現象是非常普遍的,有時候甚至會成為一時一地的社會風氣。達爾文早就關注過這個現象:“溺嬰,特別是溺女嬰,還一直被認為是對部落的一件好事,或至少沒有什麼壞處”。但這也不說明這些以殺嬰為好事的部落是多麼地禽獸不如,因為即便在動物界,殺嬰也一樣是普遍現象,就拿和人類比較近的大猩猩來說,幼仔的死因起碼有三分之一是由於殺嬰現象。
我們的道德確實如王國維所謂隻是“通常之道德”,並不是“天不變,道亦不變”,看來這一點他說對了。那麼再看看第二個問題:人究竟為什麼活著?
在王國維看來,無論怎麼思考這個問題都找不出任何神聖的動機,隻不過是我們的祖先受到生活之欲的驅使而盲目地生兒育女,就這樣代代相傳,終於有了我們,而我們也會繼續受著生活之欲的驅使,繼續繁衍後代,如此盲目地生生不息。如果生活足夠美好,繁衍子孫畢竟也不為過,但正如叔本華論述過的那樣,每個人過的其實都是一種鍾擺式的生活,短暫的快樂遠遠不足以補償那漫長的痛苦。
王國維要“開天眼而觀之”,這正是他那首最著名的《浣溪沙》所要表達的意思:
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雲。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依著王國維的意思,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以寶玉為榜樣,走上出世的解脫之路,那麼人類就會慢慢地斷絕了繁衍,終於走向消亡。等人類全這樣滅絕了,生活的痛苦當然就不複存在了,祖先的原罪也就算徹底贖清了。不過話雖這麼說,王國維自己也和普通人一樣娶妻生子了。現實的壓力往往大過理想的動力,對於那些偉大的人物來說也不例外。
不過當我們回到《紅樓夢》的文本,卻會發現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有這樣一段:
雨村聽到這裏,不覺拈須長歎。因又問道:“請教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複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著‘蘭’ 字。適間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貴子’,莫非他有遺腹之子,可以飛黃騰達的麼?”士隱微笑道:“此係後事,未便預說。”
甄士隱預言了“蘭桂齊芳”,暗示著寶玉有個遺腹子會取名賈桂,日後會和李紈的兒子賈蘭複興家族。若當真有這樣的結果,寶玉不但沒有徹底解脫而去,《紅樓夢》也無法稱之為悲劇中之悲劇了。看來高鶚的續作在大結局上終究還是落了俗套,而我們從第五回的判詞來找線索,預兆李紈命運的是一首《晚韶華》:
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隻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隻是虛名兒後人欽敬。
這支曲子不但預示了李紈將來會略略享受一下兒子帶來的虛名榮耀,也暗示了賈蘭才發達不久便死去了。“蘭桂齊芳”在曹雪芹的設計中純屬子虛烏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才是《紅樓夢》真正的結局。這樣的結局雖然遠不如“善者修緣,惡者悔禍,蘭桂齊芳,家道複初”的結局更能迎合大眾的口味,但一部深刻的作品勢必或多或少要脫離大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