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4-3】
然則舉世界之人類,而盡入於解脫之域,則所謂宇宙者,不誠無物也歟?然有無之說,蓋難言之矣。夫以人生之無常,而知識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謂“有”,非所謂真有者乎?則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謂“無”,非所謂真無者乎?即真無矣,而使吾人自空乏與滿足、希望與恐怖之中出,而獲永遠息肩之所,不猶愈於世之所謂有者乎?然則吾入之畏無也,與小兒之畏暗黑何以異?自已解脫者觀之,安知解脫之後,山川之美、日月之華,不有過於今日之世界者乎?讀《飛鳥各投林》之曲[1],所謂“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者,有歟無歟,吾人且勿問,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觀之,彼誠有味乎其言之也。
【注釋】
[1]《飛鳥各投林》之曲:《紅樓夢》第五回警幻仙子讓寶玉聽的十二支《紅樓夢曲》的最後一支:“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解說】
方才說過,如果按照王國維和叔本華的悲觀主義想法,如果人人都以寶玉為榜樣走上出世的解脫之道,人類也就自然而然地滅絕了。雖然這在我們普通人看來是荒謬之極並且令人發指的,但哲學家難免想得更深,也難免會無視於我們現實世界裏的道德標準。
王國維顯然也意識到了人類滅絕的問題,所以才說:假若全世界的人類都像寶玉一樣出世解脫了,那麼宇宙是不是也就空無一物了呢?
何謂無,何謂有,何謂假,何謂真,問題問到了這一步,王國維便拿出了《莊子》的邏輯。《莊子?齊物論》說:我怎麼知道貪生怕死不是一種迷惑呢?我怎麼知道對死亡不會像回家一樣溫暖呢?當初麗戎國有個美女,出身寒微,當她剛剛嫁給晉獻公的時候,一路上哭得淚水濕透了衣襟,舍不得離開家,又不知道會有多麼悲慘的命運等待著自己。可等她到了晉獻公的王宮裏,穿金戴銀,使奴喚婢,這才知道當初的哭泣太可笑了。那麼,我怎能知道死了不後悔當初的貪生呢?夢中開懷暢飲,醒了之後卻要痛哭流涕;夢中痛哭流涕,醒了又去狩獵取樂。當他正在夢中,不知他是在做夢,睡夢中還占卜問他夢中之夢的吉凶,醒了之後才知道是在做夢。隻有特別清醒的人才知道人生是一場大夢,而愚昧無知的人,自以為清醒,表現出明察一切的樣子,覺得自己什麼都知道。
《莊子?至樂》則用了一則寓言來說明這個道理:莊子途經楚國,看到一個骷髏,他就用馬鞭敲打著骷髏說:“你是怎麼死的呢?是因為貪生悖理才死的呢,還是死於戰亂呢?或者是畏罪自殺,死於意外,要麼就是壽終正寢?”
莊子當天晚上就拿這隻骷髏做了枕頭來睡覺,結果在睡夢之中看到骷髏對自己說話:“看你說話的樣子像是一名辯士,你說的那些事情都是人生的禍患和牽累,其實人死之後就沒有這些牽累了。你想知道人死後的情形嗎?人死了之後,上麵沒有君主,下麵沒有臣子,也沒有寒暑的侵害,可以從容自得地和天地一樣長久,就算是國王的享樂也比不過死亡之後的快樂。”
莊子不信,對骷髏說:“我想辦法讓你複活好不好?”
骷髏很不高興:“我怎麼可能拋棄國王都享受不到的快樂而複生於勞苦的人間呢!”
《莊子》的這個觀點嚴格來說其實並不成立,因為它僅僅指出了若幹種可能性當中的一種,既然我們對死後的世界一無所知,那麼既然莊子可以往樂觀的方麵去想,其他人也可以認為死後就是永恒的地獄,反正都是無法證實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