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紅樓夢》之倫理學上之價值1 (2)(3 / 3)

但學如積薪,後來居上,王國維的想法比莊子穩妥一些也不足怪。王國維認為,就算人類滅絕之後的世界真的是一片空無,但人類總算從鍾擺式的生活當中徹底擺脫出來了,這總比活著受苦要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這有什麼不好呢?

【原文4-4】

難者[1]又曰:人苟無生,則宇宙間最可寶貴之美術,不亦廢歟?曰:美術之價值,對現在之世界人生而起者,非有絕對的價值也。其材料取諸人生,其理想亦視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趨於其反對之方麵。如此之美術,唯於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價值耳。今設有人焉,自無始[2]以來,無生死,無苦樂,無人世之罣礙[3],而唯有永遠之知識,則吾人所寶為無上之美術,自彼視之,不過蛩鳴蟬噪而已。何則?美術上之理想,固彼之所自有,而其材料,又彼之所未嚐經驗故也。又設有人焉,備嚐人世之苦痛,而已入於解脫之域,則美術之於彼也亦無價值。何則?美術之價值,存於使人離生活之欲,而入於純粹之知識,彼既無生活之欲矣,而複進之以美術,是猶饋壯夫以藥石[4],多見其不知量而已矣。然而超今日之世界人生以外者,於美術之存亡,固自可不必問也。

【注釋】

[1]難者:問難之人。

[2]無始:太初。

[3]掛礙:牽掛。

[4]饋壯夫以藥石:給沒病的人吃藥。

【解說】

王國維在這裏假設了有人問難:“如果人生歸於空無,那麼宇宙之中最珍貴的藝術還有什麼存在的價值嗎?”

答案是:藝術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價值,所謂藝術的價值隻是針對我們現在這個世界人生而言的——藝術的創作取材於人生,藝術的理想境界也是因為看到現實人生的缺陷和逼仄而走向了它的反麵。所以說藝術隻是在如此的世界和如此的人生中才有它的價值。

那麼,假設有這樣一個人,無生無死,無苦無樂,在人世上沒有任何的牽掛,隻有永遠的知識而已,那麼我們所視為至寶的藝術在他的眼裏也就一錢不值了。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藝術所追求的目標在他那裏已經天然存在了,而藝術創作的原材料,也就是我們這個世界上的充滿缺憾和痛苦的生活,他也完全沒有經曆過。

假設又有一個人,備嚐了人世間的艱難困苦,終於進入了解脫之境(出家後的寶玉就是這樣的人),那麼藝術對於他而言也是毫無價值的。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藝術的目的是要使人擺脫生活之欲,他既然已經斷絕了生活之欲,自然就不需要藝術了。這就像藥物的作用是治病,所以一個健康的人是沒必要吃藥的。

這兩種人,都超越到了我們世俗生活之外,藝術當然不是為他們而存在的。

讀到這裏,我們很自然地會想問王國維兩個問題:照這麼說,那麼藝術和宗教豈不是一回事嗎?如果不是的話,兩者的區別又在哪裏呢?再者,就算叔本華說對了,那麼寶玉出家真的能夠得到解脫嗎?——在下一段裏,王國維就要回答這兩個問題了。

【原文4-5】

夫然,故世界之大宗教,如印度之婆羅門教及佛教,希伯來之基督教,皆以解脫為唯一之宗旨。哲學家,如古代希臘之柏拉圖,近世德意誌之叔本華,其最高之理想,亦存於解脫。殊如叔本華之說,由其深邃之知識論,偉大之形而上學出,一掃宗教之神話的麵具,而易以名學[1]之論法;其真摯之感情與巧妙之文字,又足以濟之:故其說精密確實,非如古代之宗教及哲學說,徒屬想象而已。然事不厭其求詳,姑以生平所疑者商榷焉:夫由叔氏之哲學說,則一切人類及萬物之根本,一也。故充叔氏拒絕意誌之說,非一切人類及萬物,各拒絕其生活之意誌,則一人之意誌,亦不可得而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