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照做了,說:“也是鹹的,裏邊有鹽。”
爸爸又說:“你再從水的底部舀一勺嚐嚐看。”
兒子照做了,說:“鹹的,有鹽。”
爸爸說:“你在水裏找不到鹽的實體,那你又確實從水裏感受到鹽的無所不在。那神秘的本原、世界的靈魂也是這樣的,真實存在著,無所不在,既是我,也是你。”
我們不妨從這則小故事裏想象一下個人的解脫。假如這些水就是鹽的苦海,就像世俗的人生是我們每個人的苦海一樣,那麼具體的某一粒鹽能怎麼跳出苦海呢?——隻有等水分全部蒸幹,所有的鹽粒都結晶出來才行。
所以在佛經裏,地藏菩薩明明已經可以成佛,卻放棄了這個機會,說“若不盡度眾生,誓不成佛”。王國維認為,這句話雖然聽起來是“非不能也,是不為也”,其實若不盡度眾生,菩薩縱想成佛也是不能的。在叔本華那裏,個體解脫說與意誌同一說畢竟不能同時成立,叔本華自己似乎也在無意之間觸及了這個疑問,所以在《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裏為自己的學說辯護道:
自願的、徹底地不近女色是禁欲或否定生命意誌的第一步。戒淫以不近女色而否定了超出個體生命的意誌之肯定,且由此預示著意誌將隨這身體的生命一同終止,而這身體就是這意誌的顯現。大自然永遠是篤實無欺而天真的,它宣稱如果這條戒律普及了的話,人種就會滅絕;而按第二篇所說一切意誌現象的關聯,我認為還可以假定隨同最高的意誌現象(即人類)的消滅,意誌那些較弱的反映,動物界也會消逝;猶如半明半暗的光線將隨同充分的光線的消逝一起消逝一樣。隨著“認識”的徹底取消,其餘的世界也自然消滅於無有,因為沒有主體就沒有什麼客體。我甚至要把《吠陀》中的一段也扯到這上麵來,那裏說:“和這世界上饑餓的孩子們圍繞著他們的母親一樣,一切生物也是這樣指望神聖的祭品。”祭品根本是意味著無欲無求,而其餘的自然界都得從人類指望它們的解脫,人是祭師同時又是祭品。誠然,這裏值得以最大的注意來指出的,是這一思想已由那可敬佩的、深刻無邊的安琪陸斯?西勒治烏斯在題為《人把一切獻給上帝》的短詩中說過了。詩裏說:
人啊!一切都愛你,你的周圍多麼擁擠。
一切都向你走來,以便隨你同見上帝。
但是還有一個更偉大的神秘主義者:邁斯特爾?埃克哈特,他那些絕妙的著作最近(1857年)由弗朗茲?普菲費爾出版了,才終於成為可讀的作品。埃克哈特在書中第459頁完全以這裏闡述的意義說:“我是跟著基督證實這一點的,因為他說:當我離地飛升時,我要把一切事物隨我帶去(《約翰福音》12:32)。”所以好人也應這樣把一切事物,在這些事物最初方生之際就送呈上帝。大師們為我們證實這一點,說一切造物都是為人而設。驗之於一切造物,都是互相為用:如草之於牛,水之於魚,空氣之於鳥,森林之於野獸。而一切造物也是這樣有益於這號人:一個好人把一物連一物帶給上帝。在這裏,埃克哈特是要說:人,為了在他本身中,又和他本身一起,也把動物解脫,所以他才在這世間利用這些動物。——我甚至認為《聖經》中艱深的一段,《給羅馬人的信》第八通第二十一至二十四句,也得以這種意味來解釋。
在佛教裏也不乏有關這問題的說法,例如世尊還在太子時,為了最後一次備馬逃出他父親的寢宮前往荒野,他對馬說出這一偈語:“汝在生死中,曆劫無已時。自從今日後,不再馱與拽。僅止此一次,坎達坎納兮,馱我出此地。我若悟道時,不忘汝功德。”(石衝白譯《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商務印書館,1982,PP521-523)
在王國維看來,叔本華的這段文字可謂是為自己理論中自相矛盾的地方特地辯護的,但引經據典雖然不少,卻很難整理出紮實的邏輯支柱來。作為學者,既然遇到問題,就要窮追不舍,這就是王國維接下來將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