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船走得實在太慢了。水底下的爛泥非常粘,老頭好不容易才把長篙拔出來,一條條綠色的水藻已經把蒿子纏滿。水麵上到處都是睡蓮密密麻麻的圓葉子,我們的船受到了它們的阻擋。船走了很長時間,終於來到蘆葦蕩旁邊。這一下可鬧翻天了。我們的突然光臨把野鴨子嚇了一大跳。它們叫喊著往空中飛。槍聲隨之響起。這些短尾巴的飛禽不停地從空中掉進水裏。看到這一幕,實在讓人覺得開心。我們射下來很多鴨子,卻無法將它們全部得到。因為有些鴨子隻是受了傷輕,它們掉下來後立即鑽到水裏去了。有一些雖然已經被打死,但它們掉到了茂密的蘆葦蕩裏,我們無法找到它們,即使擁有著一雙山貓般眼睛的耶爾莫萊也無可奈何。雖然如此,我們的收獲還是相當可觀的。快到中午時,野鴨已經堆滿了我們的小船。

弗拉基米爾的槍法很差。他每次沒有擊中目標之後,都會裝出一副吃驚的表情。他吹一吹槍,並檢查一下,好像在告訴我們,他的槍有問題。最後,他把沒有擊中目標的原因解釋給我們聽。這使得耶爾莫萊非常開心。他仍然像平時那樣,槍法很準。我的槍法還是老樣子。蘇喬可看著我們,眼神裏流露出從年輕時就開始侍候老爺的人的那種神情,偶爾向我們喊道:“還有一隻鴨子,在那裏。”他經常靠晃動肩胛骨,而不是用手指在背上搔癢。天氣出奇的好。高空中一團團白雲在我們頭頂上慢慢地移動,水麵上出現它們的倒影。蘆葦的沙沙聲在四周響起。水塘在太陽的照耀下,像鋼鐵似的泛著亮光。我們打算返回村子。可就在這個時候,一件大煞風景的事情發生了。

我們的船有些漏水,河水一直在慢慢地滲進來。這我們早就發現了。我的獵伴——他真是一個有預見性的人,在一個打瞌睡的村婦那裏看到了一個水瓢,他覺得它可能派上用場,便將它偷來了。弗拉基米爾受到我們指派,負責用水瓢往外舀水。當他還沒有將他的職責忘得一幹二淨時,情況還算令人滿意。可是等到打獵即將結束的時候,那些野鴨子卻成群地飛了起來,——好像它們知道我們即將離開,特意與我們告別。我們忙著開槍,幾乎來不及上彈藥。我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射擊上麵,小船滲水這件事就被放到一邊去了。耶爾莫萊努力想抓住一隻被打死的野鴨子,便猛然撲了一下。我們的這隻破船便向一邊傾斜,很多水灌到船裏。之後,它慢慢地向下沉去。——謝天謝地,船沒有在深水處。我們驚叫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我們的身體已經落入水中,隻有腦袋還露在水麵上。我們四周飄浮著滿船的死鴨子。我的幾位獵伴嚇得麵色蒼白。現在每當回想起他們當時的臉色——當時我的臉色也比他們強不了多少,我就覺得好笑。不過,老實說,當時我根本就沒想到這一點。我們每個人都把槍舉起來,舉過頭頂。蘇喬可把篙子也舉了起來。這可能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模仿主人的動作。沉默被耶爾莫萊打破了。

“呸,實在是倒黴,”他向水裏吐了一口唾沫,喃喃地說,“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老鬼,這全怪你,”他氣憤地對蘇喬可說,“你這是什麼船啊?”

“都是我的錯。”老頭小聲說道。

“還有你,”我的獵伴又對弗拉基米爾說,“你還記不記得你的職責?你為什麼不舀水?你,你!”

弗拉基米爾沒有反駁。他已經顧不上了。他冷得渾身直打哆嗦,上下牙不停地撞擊著,臉上掛著茫然的微笑。他的彬彬有禮,他良好的口才以及他的自尊完全消失了。

在我們腳下,那條可惡的小船在輕微地擺動。在小船下沉的那一小段時間裏,寒冷的河水讓我們有些吃不消。但是,沒過多久,我們就已經習慣了這種寒冷。最初的恐懼已經過去,我逐漸平靜下來。我向四周看了一下,發現離我們十來步遠的四周全都是蘆葦,沒有一點兒空地。向遠看去,從蘆葦上方,可以看到水塘的堤岸。“糟糕!”我心裏想道。

我向耶爾莫萊問道:“我們該怎麼辦呢?”

“先看一看,之後再做決定。難道要在這裏過夜嗎?”他說,“喂,拿著這支槍。”他對弗拉基米爾說。

弗拉基米爾非常幹脆地服從了他的命令。

“我去試著找找水淺的地方。”耶爾莫萊非常自信地說。他好像覺得每個水塘都有水淺的地方,可以從那裏趟過去。說著,他把蘇喬可的篙子拿在手裏,謹小慎微地探著水塘底部,向底邊走去。

我問道:“你會不會遊泳?”

“我不會。”蘆葦後麵傳來了他的聲音。

“那太危險了,可能會淹死。”蘇喬可平靜地說。他開始時擔心我們生氣,不是害怕危險,這時已經徹底平靜下來,隻是偶爾會大口大口地喘粗氣,好像根本沒有把自己的處境放在心上,覺得沒有改變這種處境的必要了。

“毫無疑問,他這是去送死。”弗拉基米爾滿含怨氣地說。

耶爾莫萊在一個小時之後仍然沒有回來。我們覺得這一個小時無比漫長。開始時我們呼喚他,他回應我們。後來,他的回應逐漸減少,最後竟然不再回應了。晚禱的鍾聲從村子裏傳來。我們都不說話,甚至看都不看別人一眼。在我們頭頂上,野鴨子在空中飛翔,有一些打算在我們附近停歇,可是又突然飛起來,叫囂著飛到別的地方去了。在水裏站得太久,我們的身體開始變得僵硬。蘇喬可的眼睛眨來眨去的。他好像要睡覺了。

我們終於又看到了耶爾莫萊。他回來了,我們高興極了。

“結果如何?”

“我上岸了。我探到路了,現在就離開這裏吧!”

我們打算立刻就走。可是他卻讓我們停下來。他先從被水淹沒的口袋裏掏出繩子,係到一些死鴨子的腿上,將繩子的兩端用牙齒咬住,然後才慢慢往前走。他後麵是弗拉基米爾,再後麵是我,走在最後的是蘇喬可。大約還有兩百多步就到達岸邊了。這時耶爾莫萊開始大膽地一步接著一步向前走。這條通道已經被他了解得非常清楚了。當然,他偶爾也會喊一句:“不要再靠左了,否則會掉下去的,靠右邊一些。”或者喊:“右邊有坑,靠左邊一些。”有些地方水很深,沒過了脖子,可憐的蘇喬可身材不高,我們三個人都沒事,他卻嗆了兩次水。耶爾莫萊非常嚴肅地衝他大喊:“喂,喂!”蘇喬可用力往上跳,兩隻腳亂蹬一氣,好不容易踩到淺一些的地方。就算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他也不敢抓住我的衣襟。我們累得筋疲力盡才終於爬到岸上。這時,我們渾身沾滿了汙泥,衣服早已濕透。

差不多兩個小時之後,我們已經來到一間幹草棚裏。那裏十分寬敞,我們並排坐在桌子前準備吃晚飯。在此之前,我們的衣服已經被盡可能地晾幹了。馬車夫葉古基爾是一個既謹慎又糊塗的人,是一個愚蠢且動作遲緩的人。他站在大門口,非常虔誠地把煙遞到蘇喬可手上。——我發現,俄國的馬車夫成為朋友並不需要太長時間。蘇喬克狠狠地抽起來,抽得又是咳嗽又是吐痰。他的樣子看起來非常滿足。弗拉基米爾神態慵懶,很少說話,小小的腦袋歪向一邊。耶爾莫萊正在忙著擦拭我們的槍。那些狗等著喝燕麥粥都等得著急了,所以把尾巴搖得更快。馬棚裏,馬一邊嘶鳴一邊跺著腳。太陽向西邊沉了下去,即將落山。在它的餘暉照射下,一條條深紅色的彩帶在天空中飄揚。金黃色的雲彩逐漸向四周擴散,像梳洗過的羊毛那樣越來越細。一陣陣歌聲在村子各處響起來。